她旁边的方花实哽咽了一声:“也不知绵韵他们……有没有被牵连?”
郑来仪默默地放下手中的托盘。
十日前的正旦,郑远持与众大臣一同进宫参加宫宴,妻儿如往常一样,在府里等着老爷回来守岁,可等了一夜,都没能等到他们回来,第二日宫中传来消息,郑国公不知因什么事触怒天颜,被圣人扣留了下来。
情形急转直下,正旦当夜,郑成帷手中的禁军被接管,北衙司带人闯入了国公府,府里的女眷统统带离,关在了城西永宁坊的一处废弃的寺庙里。
她们眼下所处的这座寺庙原本是玉京城里最大的一处祆祠,里面供奉着的是图罗人信奉的神明。自从和亲事变之后,图罗与大祈交恶,都城里的图罗人也明显少了许多,这祆祠便被官府征用,作为暂扣获罪重臣家眷的地方。
“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到底老爷是犯了什么罪过,我们到底还要在这里关多久……”方花实忧心忡忡地道。
郑来仪抬眼打量四周,他们所处的偏殿中,供奉着三十六尊姿态各异的神像,个个手持法器姿态庄严。神像上已经落了一层灰,将原本鲜明的色彩都遮掩住了,但每双眼睛都异常明亮,昏暗之中依旧炯炯有神地与人对视。
她将视线收回,手伸到方才端来的茶盘底部,摸出了一张指甲盖大小的纸条。
“!这是——”李砚卿神色一凛,却见女儿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立时乖觉消声。
郑来仪将纸条展开,迅速地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神色凝重地将纸条递给母亲。
“这是……薜萝的字?”李砚卿看了一眼,便狐疑地抬起了头,和郑来仪在黑暗中对视。
纸条确实出自她的长姊郑薜萝之手,信中说道:父亲郑远持已经被关入诏狱,罪名是贪墨,连带当日正在禁军带队执勤的郑成帷也被看押。
执行的人正是郑薜萝的丈夫——刑部侍郎房遂宁。
李砚卿只粗粗看了第一行,声音便不可抑制地颤抖:“这是……房党的陷害……”
郑来仪握住她的手,语气冷静:“不完全是。”
根据郑薜萝传递的消息,正旦当晚的宫宴上,太子向舜德帝汇报北境的形势,称如今的大祈边防如铁桶一般稳固,但有某些与番邦交界的边镇,当地的胡族百姓只知节度使,却不识大祈皇帝的威名。
舜德帝李肃听到这里,面色已然十分难看,太子李德音就在这时向皇帝建议:如今大祈兵强马壮,万国来贺,父皇春秋正盛,何不御驾亲征图罗,先拿那不知好歹的乙石真开刀?
宫宴上众大臣听完太子的建议,神色各异,不少人都下意识地瞧向了首座的郑远持。
郑远持没有表态,反倒是房速崇先开口支持太子的建议。他一发言,吏部和礼部尚书也都出言支持,席间文臣武将纷纷附和,说得皇帝激情澎湃,恨不得第二日就扛枪上马,带着大军直抵北境。
郑远持就是在这时开了口,冷静地陈述了自己的意见。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大祈眼下国库空虚,各道财政亦不容乐观,不宜发动如此大规模的战争。
“图罗在北境盟友众多,看似是征讨一国,实则是要与西域半数以上的胡族为敌。御驾亲征是输不起的战争,圣人万不能冲动行事。”
这已经是近来郑国公第二次当众违逆皇帝的想法,圣人抿唇不语,面色阴森。
站在人群角落的鸿胪寺卿叔山柏突然说了句话。
“国公爷手上经营着大祈数一数二的马场,手中战马的数量几乎能够供应半个大祈,难道不就是为了抗击异族做准备么?”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众人却不免心神一凛,刑部尚书跟着便站出来,控诉郑远持把持大祈国政,将漕运盐税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现在还想染指兵事,是要做窃国者。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郑国公转瞬间处境倒悬。
舜德帝看着须发皆白,眉眼肃穆的郑国公,终于沉声发问:“郑远持,你可知罪?”
郑远持没有说话,始终不卑不亢地站在人群之中。
……
郑来仪将那张薄薄的纸卷成一团,攥在手里。
“正旦宴上发生的一切都是有心人操纵,国公府早就被他们盯上了。可以看出,姐夫也是在尽力解围……”
李砚卿也反应过来。倘若是要置郑远持于死地,“叛国”远比“贪墨”严重得多;况且,若是房遂宁真的要置自己的岳丈于死地,薜萝应当也不会有机会传信出来。
“可倘若圣人已有了杀心,什么样的罪名不能罗织?”她虽然平静下来,依旧忧心忡忡。
郑来仪抿唇。
国库空虚,无法支撑战争并非虚言,以大祈眼下的状况,黄河水患致使中洲六道钱粮吃紧,一江之隔的淮南、江南几道,则是全然不同的局面:大祈的种种开支,几乎都是在靠南方上缴的税收养活,沿海重镇云集了富可敌国的豪绅门阀,掌握了他们的命脉,便掌握了大祈国运的钥匙。
某种意义上,手握江南财税的郑远持,确实是足以吞没大祈的“巨蠹”。从这一点上而言,郑氏的确说不上清白。
“人心如水,国公府倒台,那些曾经攀附于咱们的人,如今忙不迭撇清关系,杜昌益、严子确他们,眼下不知会不会帮你父亲想办法……”
方花实听到这儿,也不无焦虑地道:“还好椒椒提醒绵韵,年前回了杜府,没有待在家里,否则要是被一道关来这里……”
“椒椒,母亲一直不明白……”李砚卿的语气有些迟疑。
“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