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老蔣。宋燃眼前有些模糊,恍惚間好像他就坐在班裡的倒數第二排,老蔣在棕色的講臺前站著,皺皺巴巴的手裡攥著一根白色的粉筆,在黑板上塗寫著他從來不聽的課文,今天講的是朱自清的《春》。
「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瞭,春天的腳步近瞭。這句話,運用瞭擬人的修辭手法,內容上表達瞭作者對春天的期待」老蔣戴著黑色的後框眼鏡,說話時臉紅撲撲的,全然不似平日裡嚴肅的樣子。
宋燃趴在桌子上,百無聊賴地擺弄著一根筆,把筆帽打開,又蓋回去。窗戶吹來一股涼風,帶著雨後不知哪裡飄來的飯的鹹濕味道,他擡起頭,窗簾在飛舞,桌面上攤開的書在不停的翻著頁。這是放學前最後一節課,落日的最後一縷陽光從晚霞中沖出來,照亮瞭書角。
宋燃發著呆,想起放學要早早去籃球場搶個好位置,旁邊認真聽講的於露輕輕扯瞭扯他的衣服,聲音和蚊子一樣小:「老師叫你去回答問題。」
宋燃沒聽清,「你說什麼?」
於露聲音稍微大瞭些:「起來,回答問題。」
宋燃還是沒聽清:「你大聲點。」
「她說讓你起來回答問題!」老蔣黑著臉大聲道。
宋燃這次聽清楚瞭,不過上語文課這場景他也習慣瞭,所以並不感到難堪,隻是從容不迫地站瞭起來:「老蔣你問的什麼問題?」
老蔣推瞭推眼鏡,臉色一沈:「仿句,照著這個仿寫一個句子!」他用力敲敲黑板。
宋燃瞥瞭眼那句話: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瞭,春天的腳步近瞭。他直接脫口而出:「期待著,期待著,下課鈴聲響瞭,放學的時間到瞭。」
班裡同學一陣哄笑。
宋燃看著,以為老蔣得黑臉大聲訓他,結果沒想到,在哄笑聲中,他皺皺巴巴的臉上竟然慢慢浮現出一點笑意。最後,他隻是揮揮手,讓他坐下。
黑板上白色的字蒼勁有力,像是參天大樹牢固的根脈,緊緊依附於黑色的泥土,宋燃低頭,翻開課本,將筆壓在春的那個字上。路堤旁邊的公路一輛輛車駛過,學校背後的小湖面被落日的風吹皺,他擡頭,透色的玻璃窗上映出他的臉,書頁上的字閃爍著微光。這個回憶起來十分平常的下午,竟然會在多年後,成為他青春裡依然清晰可辨的一幕,並在此刻,這樣的讓人懷念。
自掌心飛出一隻鳥
走進病房,白色的窗簾輕輕搖動,午後的陽光透過縫隙撒下,正照到床上病人的臉上。半摻光影,他的臉很好地隱沒在半側的枕頭前,輪廓分明,細看已算上個大人瞭,但乍看竟然從眉眼中依稀可見些未脫的稚氣。
她沒說話,隻是走近瞭,忍不住伸出手想觸碰那光影,仿佛這樣就能把溜走的青春一並追回,最終,她的手停在咫尺之間。
睜開眼睛,床邊坐著一個模糊的人影,宋燃茫然間揉瞭揉眼睛,好像還沒睡醒一樣喊瞭句:「於露?」
鄧琳微微一怔,隨即笑笑:「我是鄧琳。」她像也是剛剛從夢裡醒來一般,「還好嗎?」
「還好。」宋燃坐起來,「你怎麼來瞭?等等,應該是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因為蔣老師在南門,我又從張耀那裡聽說你休瞭長假,就猜到你會在南門瞭。至於你住院的事,我拜托別人查的,抱歉。」
「原來如此。」宋燃頓瞭頓,「沒什麼要抱歉的,奇怪,你是怎麼跟醫生說的,他們就這麼讓你進來瞭?」
鄧琳看著他,忽然眨瞭眨眼睛,「我跟他們說我是你女朋友,來看你,他們就讓我進來瞭。」
「啊?可我們根本不是」宋燃不解,「你要來看望我,可以直接打電話給我。我會跟醫生說清楚,說」
「我知道。」鄧琳苦笑,「就讓我任性這一回吧,曾經在我十幾歲這樣喜歡的人,那時候於露未完成的心願,讓鄧琳在她二十幾歲的時候替她畫上一個句號吧。」
宋燃沈默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沒關系,我已經全都知道瞭。」鄧琳故作輕松地聳聳肩,「你喜歡蔣老師,我早該看出來的。是我太蠢瞭,才會對早該知道的事情視而不見。」
「不是這樣的,其實你很好,不管是現在的鄧琳還是曾經的於露,都很好。」
「是嗎?高中和大學這幾年,我過的並不好。父母離婚,爸爸送我出國讀書,在國外,一切都是陌生的。你知道嗎,我剛到美國的兩年,甚至連一個能說上話的人都沒有。我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上課,一個人過生日,現在想想,我的性格也是在那時開始變化的。」
鄧琳頓瞭頓,繼續道,「後來我一個人慢慢就習慣瞭,那段時間,可能是因為太孤獨也可能是太不開心,我經常會想起在南門的一切,也包括你。」透過窗邊,她的視線延伸到很遠的地方。
「再後來,我回國瞭。回來後第一件事,我就開始找一個人。我想,可能他都認不出我瞭,但我還是想再見見他,看看他是不是一點沒變,還是和我一樣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瞭。一段時間後,我找到瞭。」鄧琳的眼眶慢慢紅瞭,聲音裡多瞭些顫抖,「可是他真的認不出我瞭,也難怪,我自己都認不出自己瞭。」
宋燃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最後,他隻是輕輕道,「對不起。」
「別道歉,真的。即使我早就知道你喜歡男人,我可能,可能也會喜歡你吧。我一直想問問你,如果,」她用力咬著下唇,「如果你喜歡的是女人,你會不會喜歡我?」她的眼睛亮亮的,是淚水在陽光下的映射,也是對曾經的自己的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