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凝熙和顾凝然之前在官场得到的一些优待,不过是顾丞相身在高位却没有骄矜自傲,一向顺手助人结下的善因善果,并非他生前有意结党,也正因如此,在位的官员帮扶力度有限,顾凝然才一直在七品上不去,顾凝熙则主要是凭借自己的才干和尚书赏识跻身中阶文臣。今后,他将走上与祖父不一样的为官道路,无人引导无人扶持,其实心里没底,无数担忧和彷徨,只能在偌大空荡的顾府(因为老顾府不再姓顾,因此礼部司丞顾凝熙的府邸被世人直称顾府,不再加以前缀区分。)自言自语。更多时候,他是在想陶心荷。变化了的他,荷娘还会欢喜么?从孤介走向庸俗的自己,貌似从世俗层面来看更能担事,内心灵魂依然期盼定海神针一样的陶心荷,能求到她的陪伴,换个圆满么?对于追回陶心荷并无几分把握,顾凝熙时常臆想这段日子里陶心荷会不会与程士诚越走越近、暗许芳心,因此惴惴不安,心头闷疼。他多了一个抬手捂心口的习惯性动作,隔着不能御寒的单薄麻衣,他的掌心清晰感受到那处不平整的疤痕,常常借此静心凝神。顾凝熙夜不能寐,在万籁俱静中越发觉得房间里憋闷凝滞,整宿整宿待在花园中,被鸣虫包围,被花香绕裹。他常在春日寒夜里仰头看天,数着一颗又一颗星子,无论如何都数不尽。遥想京城另一处的陶府之中,荷娘多半入眠了,不知梦里会不会有自己。目前追妻摘句,譬如凤目,他是画出过人人赞叹的凤凰眼睛的。譬如樱唇,他将樱花摆满书桌,凝视半晌。大好春光,一向被陶心荷安排下人打理用心的花园里,各类花卉次第开放、招蜂引蝶,好一派烂漫光景,像是在勾搭人的目光流连。。作为这般春景名正言顺的主人家,顾凝熙却将大半心思放在书房画案上,铺宣纸、勾炭线、泼浓墨、调朱砂,一张又一张地画女子,他心头如同伤口一般、想到都觉疼痛的女子——陶心荷。画完一张,他左看右看,对于笔下人物仿佛无比陌生,便信手团皱,挥之于地。不一会儿功夫,顾凝熙脚边便会次第开出一朵又一朵皱巴着的白色纸花,直到他精疲力尽,再握不动笔,无力垂手,颓坐在椅。每日如此,循环往复。顾凝熙在某个瞬间,会无比沮丧地以为,自己真的无法完成陶心荷布置的任务,被世人赞誉为“妙笔丹青”的手,的的确确有不能为之事,就是勾勒不出写实的、传神的女子面庞。然而,他又不会放纵这样悲凉的情绪太久。连这样的小问题都克服不了,他用什么让荷娘看到自己求破镜重圆的决心?顾凝熙对着一厚摞的宣纸自言自语:“荷娘又没有令你头悬梁锥刺股,没有为难你瞬间高官厚禄,不过是让你用擅长的画技作副图画,其中所蕴深情厚意,你不是感念了千遍么?”运笔太久导致右腕酸胀,顾凝熙试着换到左手,反正画出来的人脸都不成样子,偶尔让识书、识画看,都大着胆子说扭曲怪异。长夜不眠加上关在书房,使得眼泛泪光,顾凝熙索性偶尔闭目作画,任由手腕挥洒,信马由缰,反而找到几分幼时习字的快意和新奇,不过是多画废几份草稿而已。总之,自送葬顾老夫人后,顾凝熙就过着不见旁人、看书画画的生活,闲时一盏苦丁茶,或浓或淡皆是滋味,忙起来昏天黑地被文书包围,居然有莫名的安定踏实。四月下旬某日,识画帮他束发,惊讶喊道:“爷,您长出了三四根白头发!”未到而立之年,鬓边早生华发,徒叹奈何。顾凝熙看着光滑铜镜里,面目被烟雾笼罩的男子微微侧首,抬手准确捕捉到一根白发,使力一揪,将长长银丝从头上拽了下来。拇指与食指揉捏几下这根白发,头发残留隐痛提醒着他,确实曾为他所有。顾凝熙想起幼时的自己仰望父祖,一直以为要长到四五十岁,才会长出白发,那时候才算是为人处事有了心得,可以训导后辈了。轻飘飘放手,任由白发从指缝中划走落到地面寻找不见,顾凝熙淡笑令小厮照常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