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多了的下人们终于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惊醒,他们大声呼喊着,去找院子里储水的瓷缸。然而那些瓷缸里已经不是水了,于曼颐早就在昨夜把水都舀出去,又用库房里一些低浓度的酒替换了。他们或许会泼一会儿,才发现火势越灭越大吧。
她去年爬上墙头的时候还感到困难,但今年就变得很容易。她去年跳下去的时候也会害怕,但这一刻她又觉得那墙并不那么高了。她唯一痛恨的就是这条裙子让她行动不便,但她也来不及换了。
她从雾气里跳下去,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叫她。她抬起头,小邮差竟然没有在说好的地方等她,他就躲在墙后面,急得脸都涨红了。
“曼颐姐!”他一只脚蹬着车一只脚撑地的跑过来,“好大的火,我在门口等不着人,我以为你要和他们一起……”
“我叫你备船,怎么会和他们一起。”于曼颐冷静道。
她迅速坐上车后座,又将怀里的包裹抱紧。小邮差问:“我直接带你去码头吗?”
“不,”于曼颐说,“从游家那条路走。”
小邮差迟疑了一瞬,但还是迅速调转了自行车的方向,按照于曼颐的意思往游家那边走去。于家的火已经开始惊动周边了,但雾气浓重,街坊只能看见夜空里一团影影绰绰的火光,一时也拿不准到底是哪里起火。
小邮差走街串巷惯了,自行车骑得飞快,比宋麒那次还要熟稔。火势引发的躁动还没有传到游家所在的方向,很快,他家的门头出现在雾气里,院子里静得像没人一样。
“听说游家人现在夜里不敢出来,”小邮差喃喃道,“听说他们……曼颐姐?”
他本以为于曼颐只是想在临走前再看一眼游小姐所在的地方,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自行车刚停下来,于曼颐就跳下他的后座,走到游家的高墙之外。
游家的墙没有于家的高,有一处凹得尤其严重,听宋麒说,这就是他们带游家姨太逃跑的那个漏洞。游家人愚钝,到今天都不知道他们是从这里走的,他们只当那学生长了翅膀,从哪里都能飞走。
于曼颐从怀里把那个包裹拿出来,她把外面的纸撕开一道口子,小邮差转过头,发现那里面塞满了当初他给于曼颐买的冥纸钱。
黄色的,铜板一样的冥钱,塞满了整个包裹,几乎要爆裂出来了。
“曼颐姐,”他说,“再不走就要被追上来了,你在等什么啊?”
“等风。”于曼颐说。她顿了顿,抬头看向漆黑的夜空,语气里是刻骨的恨:“游姐姐,给我风。”
小邮差不懂,然而游筱青显然懂了。于曼颐这句话说完了没多久,浓重的雾气忽然被风慢慢吹散,白色的浓雾被一道道的撕开,就像是夜色被撕开无数口子。
风,来风!
地上的雾被卷出了波纹,风陡然间平地而起,吹起于曼颐跑散了的头发。她看准时机,用身体背着风擦亮几根聚在一起的火柴,手里燃起一簇极明亮的火焰。
她用那团火点着了手里的纸钱,然后顺着风势,狠狠往游家外墙的缺口扔进去。
包裹已经被撕裂了,火焰点着了被火油浸泡过又晾干了的冥钱,一把一把地往外散。大风卷着起火的冥钱,席卷了游家宅子的上空!雾气尽散,游家漆黑的庭院上方,全是一团一团,着了火的冥钱!
隔着高墙宅院,于曼颐仰着头,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巡夜的门房凄厉的哭嚎:“回来了!她们回来了!她们回来,索命了!”
上海再会(一)
◎小火车滴滴去上海◎
浓雾从游家开始散,散到于家旧宅的上空,夜色里是两团交相辉映的火光。木头做的房子本就易燃,加上火油,摧枯拉朽地往下倒,隔着几条街也能听见房梁落地的轰鸣。
于曼颐走得愈远,那两团火光就越并做一团,浓烟撕扯着往天上翻滚,夹杂着游家人见鬼的哭喊。石桥,青石板,画室,布店,学堂,连同城外的姑娘坟……全都远了,全都消失在运河的尽头。于曼颐眼里那簇熊熊燃烧的火焰也终于慢慢凋谢,熄灭,散进风里,变成前尘往事的灰烬,只留下一股刺鼻的火烧味。
于曼颐在这火烧味里睁开眼,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她捏了下眉心,忽然心中一沉道:“着火了!”
船帘子被人一撩,火烧味更刺鼻。一缕天光泄进船舱,她眯起眼,看见小邮差蹲在帘子外面,说:“曼颐姐,出来吃点东西吧。”
她茫然地往外爬,身子跟着船晃,走到船舱外面才算站直身子。一抬头,迎面而来一座桥,底下是闸,运河就此到了断头处。往上看,桥上供一鼎硕大铜炉,里面积满香火的灰,浓烟顺着炉顶往外飘,这边是火烧味的来源。
而炉子后面,是一座人来人往的城隍庙,木牌子上龙飞凤舞:西兴城隍庙。
西兴……
于曼颐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想起来,上次宋麒带她去报名,就是在西兴码头转了船,然后去钱塘江对岸坐火车。
水里挤挤挨挨,全是浙东来的船,人们互相搀扶着上岸。她抱着胳膊回头,小邮差蹲在船上给她分出一袋吃的,又用油纸包好了递过来。
于曼颐把东西接到手里,是不合常理的沉重。但她刚死里逃生,实在想不来那么多。
“曼颐姐,我得回了,”小邮差说,“也不知道你两把火烧了,乡里现在什么说法。你也别告诉我你去哪儿,这样回头有人问我,我就不用说谎了。”
她把东西握在手里,沉默着点头。包袱就背在背上,她要把租船和买东西的钱拿给小邮差,然而对方只却摇了摇头,将她扶上了岸,又迅速跳回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