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下了楼,走到院子里,他忍不住又摇了摇头,还是觉得失望。原本他还有一出新戏,预备年后排出来唱,此事该与蒋小福商议,现在也不必再说了。想到这里,他一抬眼,看见还在前方等待的王小卿。他现在和王小卿来往很是频繁了,王小卿现在一日红过一日,但因为他的提携之功,王小卿对他向来是十分亲密。花天禄眼前一亮,发觉自己的新戏有了人选。花天禄的造访既可视为失败,也可称为成功。而蒋小福打发了这最后一位造访者,从此无人打搅,似乎可以平静地继续混沌度日。他平静,梨园行可不平静。最初,在年关上出了白事,众人不好过分激动,议论得十分有限。此后,蒋小福蛰居不出,众人也体谅他的心情,议论的话题多数是“‘福’字要落在谁家去”,姑且也算风月闲话。可是日子一长,到了冰消雪融的初春,北风变作东风,连柳条也冒了嫩芽,蒋小福依旧是不露面。渐渐地,话题就转了风向,越来越不留情面了。一个戏子,再怎么红,不唱戏,又能红多久?就算他继续唱,没了唐衍文,还能恢复以前的身价吗?再一个,现在可是徽班的天下,连蒋小福自己的师弟,也改入徽班做了叛徒呢!这样看来,“褔”字落到谁家去,好像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最要紧的是,梨园行还有蒋小福的立足之地吗?风言风语传到严云生耳中,他觉察出了形势的严峻。“再这么下去,恐怕以后就没有蒋老板这号人物了。”他对王小卿如此说道。王小卿知道这位二爷的满心关窍都生在梨园行里,听他这样说,深信不疑,立刻推搡着他:“二爷,你去劝劝师兄呀!”严云生捏着扇子敲打手心:“不去。”王小卿看着他,不说话了。“看我我也不去。”严云生那扇子点着他:“我和他已经分道扬镳了。”“哦。”王小卿扭头往外走。“干什么去?”“回屋睡觉。”严云生将扇子遥遥一指:“太阳还没下山呢!睡哪门子觉?说好晚上去喝酒的呢?”见王小卿不理自己,他拔腿紧追:“你故意的是不是!行,我去,我去行了吧?”王小卿停下脚步,冲他一笑:“谢谢二爷!”严云生叹了口气,心里知道自己让王小卿治住了,然而并不觉得难以忍受。严云生走进蒋小福的院子。双手背在身后,他一下一下地敲着扇子,同时在心里打着腹稿,务求条理清晰、不亢不卑、振聋发聩,点醒蒋小福,也让蒋小福瞧瞧自己的高明。及至站到蒋小福跟前,他端着一张白脸,配合一手使扇子的技巧,果然如此这般地讲述了自己的高论。从容地收拢最后一个手势,他警惕地看着蒋小福,心想:“他要是骂人,我立刻就走。”然而蒋小福听罢,只是若有所思。严云生以为他不信:“别的不说,就算你愿意清闲度日,你师傅愿意养一个闲人吗?我听说,开铺子那个姓董的老头,最近和你师父走得很近呢!你掂量掂量。”蒋小福转动黑眼珠子看向严云生,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他不傻,他一听就明白了。唐衍文死后,他像是掉进梦里沉睡不醒,梦里岁月不增,时光不减,是格外的安全,不料一朝回魂,重新面对了现实,他才发现自己处在这样的境地里。他立刻意识到如今的自己是没有靠山的。“二爷。”他站起来,朝着严云生鞠了一躬:“多谢。”严云生猝不及防受了他一鞠躬,感觉有点别扭。“哦,这没什么。”他打开扇子给自己扇了扇,淡着语气说道:“你应该谢小卿,是他让我来的。”“那你不也来了么。”“是的。”严云生答道,同时感觉更加别扭了。他认为两人已经分道扬镳,并且在那之前的几次会面,不是吵就是闹,算不上好聚好散,蒋小福陡然间对他这样和颜悦色,简直让他一瞬间回到当初两人交好的日子里了——好像之前的矛盾,全是自己一厢情愿,结果人家根本不在乎。蒋小福发觉了他的冷淡,但因为感激,决定包容对方。他好言好语地又和严云生聊了几句,结果发现,自己越是给好脸色,他就越是有一种古怪的冷淡,并且将一把扇子猛摇不止。蒋小福忍无可忍地沉了脸:“你给我瞧什么脸色?”“我哪给你瞧脸色了?”“怎么没有?有话就说!”严云生愤怒地瞪着他,张口欲答,忽然一欠身,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