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福蹙了眉头:“他有这么好?”严云生笑道:“逗你呢,他样样不如你。”“当真?”“嗯,他扮相也算过得去,实际卸了妆一看,眼小鼻塌,肤如砂纸,语如鸭叫……”蒋小福越听越疑惑,一撩眼皮,见严云生又凑了过来,这人白白净净的,像戏台上的小生——温柔面皮,浪荡心肠——他伸手往严云生面颊上轻轻一拍:“老头不来,我就不要他了,二爷捧我呀?”严云生大摇其头:“可别拿我取乐,你开心了,我却要得罪上峰,小则仕途无望,大则性命不保,岂不是冤枉?”蒋小福确实是拿他取乐,听了这个回答,不甚在意地点头:“冤枉。”严云生没说什么,然而心里就不大舒坦了。严云生爱听戏,也爱唱戏的人。面对蒋小福,他一向有种矛盾的痛苦,既是奉为天人,恨不能时时亲近,日日应卯,又不愿意见他露出这等行径,哪怕对他严二爷也不行。他把蒋小福视为笼统的美的符号,是戏骨曲魂的化身,是高悬于夜的明月。他喜欢明月,并且希望蒋小福对谁都是明月,遥不可摘,如梦似幻,谁也得不到。相反,他也见不得明月跌落红尘,成为不入流的戏子。眼见蒋小福从从容容,只顾着挑拣桌上的果脯点心吃,严云生再次忍不住开了口:“就为了他去金香堂摆过一桌饭,你就托病不见人,戏也不唱,堂会也不去。你知道这回得罪了多少人?”蒋小福捏了个糖渍梅子,细细地嚼了,末了冲他一笑:“真酸。”严云生自认是名雅士,不便发怒,也回他一个别有意味的笑:“你知道外边儿怎么说你的?”没等蒋小福说话,他就一字一句道:“说你是——功夫在戏外。”“哦。”蒋小福吃梅子上了瘾,头也不抬:“我知道,在戏外,在床上嘛!”严云生哑然片刻,替他发起愁来:“是,你当然不在乎这些闲话,可这戏饭难道是好吃的?何况昆部的人,盛名之下,谁敢沾一点不洁身自好的闲话?如今这春景堂内,可全靠你蒋老板一个人撑台面,哪儿能由着性子胡来的?”众人谈及他和唐衍文,总爱往龌龊上想,好像他们相伴多年的情分都是作假。听了这番真心实意的话,蒋小福也真心实意地蹙了眉头:“我不爱管这些事。”严云生偏就喜爱他这点天真,不免柔和了语气劝道:“好在你是有本事的,倒也不必怎样经营,只需记得遵规守礼,以戏为大,别任性胡闹便是了。”他还藏了后半句,希望蒋小福自行领悟——别只惦记着一个唐衍文!蒋小福眼珠一转,也不知道领悟得如何,捏了颗梅子喂给他:“二爷说得有理。”严云生板着脸,美滋滋地咽了下去。严云生的话,蒋小福听进去了,不过另有一番认识。自从乾隆时期以来,魏长生的秦腔来了又去,徽班进京却站稳了脚跟,唱昆曲的戏子们被席卷得七零八落,不少人改唱乱弹,进了徽班。他一个纯粹的昆旦,红得稀奇而矜贵。背后当然有一个重要的缘故,那就是唐衍文的权势地位替他撑起了场面。可一撑就是六年,还能撑多久呢?他不愿等到唐衍文撒手那一天,也不愿抛弃多年苦功改学乱弹。唱戏本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可在这件事上,他明白自己是迎合不上了。所以,前几日,他让唐衍文替自己出师。蒋小福自小被卖到堂子里,是正儿八经的小徒弟,师傅叫做王翠,乃是春景堂真正的主人。王翠是乾隆末年颇有名气的昆旦,因为擅演杨玉环,得了个诨号叫做“水蜜桃”,后来王翠坏了嗓子,在霓翠、庆宁、金玉几部间辗转几年,很不得志,随后索性离开,买下此处宅子,更名“春景堂”,教起了徒弟。彼时京城的风气,戏子在台上要唱戏,在台下也少不了应酬。甚至唱戏的功夫差些,只要懂得应酬,也有人捧。小徒弟们既学唱戏,也学应酬。几年过去,却是只□□了蒋小福一个。如今王翠年纪大了,身躯也从水蜜桃发展为大蟠桃,索性万事不管,只让蒋小福做主,自己在后院吃烟遛鸟,是个养老的光景。因为这个缘故,蒋小福才当了春景堂的家,然而真想离开这里,还得出师才行。寻常堂子里的人出师,已是一笔不少的开销,对蒋小福这样的红伶,通常是给出天价也不肯放人的。唐衍文不缺银子,但也不愿意蒋小福出师——真要让一个伶人跟在自己身边,他的仕途也就到头了。他不肯,蒋小福也没办法,又做不出寻死觅活的姿态,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