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拔出剑,毛僵如断线的纸鸢般坠落,重重地摔在城墙上。法相抬起原本扶在剑上的手,轻轻罩住她,霎时,洁白的灵力覆盖了她,毛僵眼中流出鲜血,她身上的白毛纷纷脱落,风一吹便柳絮般纷飞,露出了焦土般的底色。接着,那焦枯的烂皮扑簌掉落,就像一朵鲜花枯萎凋谢,随风而逝,只剩下一具伶仃的焦骨。
她死了,回到了她原有的模样。
寝宫,世子望着城墙上的神像,激动地叫喊道:“仙尊!是仙尊!宏元仙尊显灵了!”
慈悲的神像微微侧头,翩然湮灭,它双目所注视的,是孟琅提剑离去的身影。
值得吗?耗费无数灵力召出法相,却只救下一个凡人,杀了一个毛僵。
值得吗?肉身硬受青煞一拳,周身灵气为阴煞搅乱,连法相都难以支撑。
值得吗?为故人之情,扶柩千里;为已往之事,沉痛至今;为应唾之鬼,奔走诘问。
值得吗?
“你这样值得吗?他们不懂你做的一切,只把你当做罪人!”
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
孟琅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必须找到玉碗和阿块。
花园里一片狼藉,树木断折,凉亭倒塌,玉碗倒在地上,被阿块死死掐着脖子,她利爪深深抠进阿块的胳膊,身下百草一寸寸化为焦土,阿块的双手也急速干枯,深青色的煞气不断从他身上涌出,地下的亡骨在骚动,抓挠着大地灰褐色的面皮。土地上出现了一道道细小的裂缝。
“阿块!”孟琅赶过去,抓住阿块手的瞬间便感到了烙铁般的疼痛,“放开她!”
阿块置若罔闻,手上青筋暴起。
“阿块!”
玉碗笑了起来,口中流出鲜血,树木的叶子开始卷枯,大地开始皴裂,长出白色的绒毛。
“阿块!”
阿块毫无反应,而玉碗马上就要死了!孟琅迫不得已,一剑刺穿了自己的手掌。阿块掌心一痛,不敢置信地看向孟琅。他当然是无法看见孟琅的表情的,但他知道孟琅做了什么,因为他的掌心此刻疼痛刺骨。而玉碗在他松手的瞬间,就抓裂了他原本就空无一物的眼眶。
“啊啊啊啊!”阿块捂着鲜血淋漓的脸吼叫。痛啊,为何会这样痛!眼泪混杂着鲜血从他眼眶中涌出,像头野兽一般在园子里横冲直撞。他怒吼着跑了出去,那惨痛的吼声在夜空中传出很远很远。孟琅本该去追他,可眼下他有更要紧的事情。他看到那裂缝中渗出腥臭的热气,像火焰一般烤焦了周围的一切。
而玉碗周围已成为不毛之地,皴裂的大地张着漆黑的嘴,绝望地呼号着。玉碗吐出一口鲜血,腹部几乎完全凹陷下去,源源不断的热浪从她身上发出,将空气扭曲。
“殿下。”孟琅在她身边蹲下,乞求地说,“看在我安葬了大王的份上,让它们回去,不要降下旱灾!”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玉碗究竟变成了什么怪物。
她成了魃。
难怪毛僵听她号令,那可是僵中之王——魃啊!
“他是黑狼”玉碗目眦欲裂,恶狠狠地瞪着孟琅,“他是当路的士兵!孟琅,你把我的仇人带来了我面前呕!”
她又吐出一口鲜血,浑身抽动了一下。
“殿下!”
“孟琅。”玉碗望着他,嘴角浮现一丝狞笑,“我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连国与我,不共戴天之仇,而今我获得了力量,我要它灭亡。”
“冤冤相报何时了,殿下之前不是已经决定放弃复仇——”
“连国,将陷入大旱。”玉碗抓住他,眼睛闪着奇异的亮光,“这场旱灾,亘古未有,它将葬送连国。”
“殿下!”孟琅急切地说,“不要降下诅咒!我会替你找回王后的尸骨——”
“因你的恩情,这场灾难不会来得太早,但也不会太晚。连国,必将灭亡。至于它们”玉碗望着干裂的地面,笑了一声:“这是连国自己造的孽,冤魂,是压不住的,天下,是镇不宁的”
“但是。”她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走过的地方土地开始愈合。她拿出那本手记,帛布开始卷曲,变黑,变脆,玉碗望着那卷薄薄的小册子,眷恋地说,“我感激你做的一切。超度它们,这片土地将得到安宁。安葬我,徐风之地将免为焦土。至于其他”
她扬手一洒,无数细小的黑色碎片纷飞,狂风中,玉碗金扣脱落,长发乱舞,宽大的衣袖好像蝴蝶鼓起的翅膀。她仰天大笑。
“各凭造化!”
深青的煞气从她体内喷涌而出,瞬间便将她吞噬。这团阴气狂啸而去,去追随它的主人。而玉碗,她向后倒,正好倒在一棵树上,因而她仍站着。直到最后一刻她都要站着。
她已经死了,早在孟琅赶来之前,她的力量就几乎为阿块劫夺殆尽。孟琅跪在地上,怔怔地望着这个早该死去的女人,这个可怕的旱魃,她的身体已经破碎,眉目却宛如生前,嘴唇弯起,似乎是好心情。
孟琅望着她,在这片干枯的土地上。风卷起,枯叶落如雨,林间传来哀啸,地底传来深鸣,孟琅以为自己流下了眼泪,可他的眼眶也干枯了。他手上的鲜血淌过斫雪,在青白的剑身上流下一道道血红的痕迹。
地下的亡灵仍在骚动,他不能一直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