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贺今行找出一套护具给顾横之,两人才牵着马走出县衙。
“一路顺风。”他说。
顾横之跨上马,又仔细地看他一回,唇角抿着的梨涡更加明显,“放心。”
说完便拉上披风的兜帽,打马离行。
他站在原地,目送渐远的背影。他很想留一留对方,不要这么劳累。但陛下有召,还来这儿绕了这么大一圈,时间实在太过紧张……早知道昨天就该提正事。
他没来由地乱想着,忽听远去的马蹄声又响近了,不由诧异地凝神。
骏马去而复返,在几步外扬蹄刹住。
顾横之跳下马,兜帽滑落,扔到马背上的缰绳带起几朵下坠的雪花,“可以拥抱吗?”
贺今行刚做出点头的动作,就被满满地抱了一下,炽热的气息吐在他耳边,“今行,宣京再见。”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呆了一下,一人一骑就已重新上路。他知道这一次不会再回头,于是跟了几步,大喊:“横之!别光顾着赶路,小心伤!”
疾奔到长街尽头的青年回头挥舞手臂,下一刻,飞起的披风消失在转角。
只余寒天大雪,纷纷扬扬。
朔风扑过来,贺今行一个激灵,回过神。
他的情绪波动向来很小,种种喜怒哀乐,哪怕对他来说是已足够跌宕起伏、要念心经平静的程度,相比常人都淡薄太多。但此时此刻,他按了按心口,自己应该是很高兴的吧?
他回房找出自己用来装信件的官皮箱,拉开最底层的一格,里面却安静地躺着一支木芙蓉。这东西能入药,但他一直没舍得用掉。
现在,他把那只用手帕包好的墨玉镯也放了进去;然后写信,送往仙慈关。
雪一场大过一场,百姓们减少外出开始窝冬,县衙也清闲许多。
贺今行打算在小寒之前回遥陵,然后上京。他要把能提前处理的公务全部处理掉,然后同汤县丞安排好未来两个月的事务,尤其再三确认年节之后的春耕。他预备在正月末回来,但不一定能成行,得做好万全准备。
时间一天撵着一天跑,顾横之在江北与大部队汇合。他们扛着白虎旗,沿江水历运河上来,途径稷州的时候,还在城里休整了一天。
一汇合,几位领头的大小将军就想方设法打听他去干嘛了。二公子想娶长安郡主,闹了不大不小的一场,在将领之间不算秘密。
顾横之离开云织之后,心中被刻意按下去的隐忧再度升起。他不后悔所有做过的事,也不会因为未知与惧怕止步不前,但成亲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哪怕是假的,也是他和今行一起,他没法独自揽下来——他庆幸是一起,又因此担忧。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只让大家抓紧赶路。
他们这一趟进京,不止为剑门关一事,还要代大帅向陛下述职。
宣京依旧是天底下最庄严最繁华的城市,冬至将至,街市热闹尤甚。
而近一两个月,皇城大殿上的朝会一直都比菜市口还要喧嚣。
剑门关中秋遇袭,战报八月十七送到宣京。礼部发国书质问,南越回国书解释,再到南越使臣抵达宣京,已过九月。
使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明德帝解释,此次突袭并非交禹王授意,而是某位大贵族手下的一名奴隶居心叵测,煽动其他奴隶和他一起叛逃造反,在南越被四处追捕无可容身,就胆大包天、铤而走险来打宣朝的地盘。
从幼年就被奴役的奴隶知道攻打南疆最偏远、防守最薄弱的一座关,时间还挑在中秋前夜,满朝文武都嗤笑不已,没几个信的。
使臣带来了不少佐证,朝上试图力证,朝下游走交好高官重臣。直到第三次朝会,秦相爷淡淡地开口:“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往下谈吧。”
话落,满朝哗然。
虽然陛下不开口时,朝廷几乎是秦毓章的一言堂,但面临这等涉及朝廷威望的邦交往来,忠义侯指着南越使臣直言道:“这厮尽是胡编乱造,所谓领头奴隶会读书识字一类的证据也无可证明真假。军国大事岂能如此儿戏,秦大人先前可不是这个态度,莫非站糊涂了?还是发生了什么我等不知的内情?”
一番明嘲暗讽,傅禹成跳出来,不满道:“侯爷这是什么意思?要是你今儿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给咱相爷泼脏水,明儿岂不想给谁定罪就给谁定罪,你问问满朝同僚可同意?”
“证据一一摆出来,你们就是不信,要找各种理由推翻。我还想问,你们这么胡搅蛮缠是为了什么?想扰乱边境破坏两国和平,还是有其他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秦毓章一眼扫过来,将两人都囊括在眼底,却没有再开口。
当然,他不说话,有的是人为他说。当日两拨朝臣又大吵了一场,言辞激烈到一些人打了起来。南越使臣被撇在一边,呆子似的看着,莫名挨了几笏板。
这场闹剧被大太监喝止之后,左都御史晏大人当天就往宫里上呈了一沓弹劾秦相爷勾结南越使臣、收贿受贿的折子。
当然,其他弹劾忠义侯的,弹劾裴相爷的,还有傅大人谢大人甚至他自己的折子,都有不少。
在其后的几天时间里,政事堂终于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在下一个朝会上宣布。大宣接受了南越的说法,并提出了签订条约的赔偿要求。
然而这一步又出现了问题。宣朝要求南越交出在剑门关一战中逃散的剩余所有奴隶,赔款,再发布国书致歉。但南越使臣被这要求吓得以头抢地,说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接受范围,他做不了主,要传信回去问过交禹王和贵族们的意思。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朝廷只能捏着鼻子让使臣传信回南越,来来去去又拖了不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