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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第2页)

翠色芊绵,烟横林幽,员峤的古刹之外,一位青年坐于磐岩上,远眺溟海,神色忧悒。

那青年一身朴质缁衣,衣上处处皆有刀劈剑刺的破孔,一只手臂已然断去,裹扎着的细布渗着血色。夕光描画出他俊隽的眉眼,那瞳子里写满忧愁。方惊愚阖上眼,听着绵长的海潮声,只觉心头冷而空荡。

他正兀自愁苦,却听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窣窣响动,一只小九爪鱼从其中钻出,怯怯望着他,叫道:“扎嘴葫芦。”

方惊愚转过身,宁静地望着祂:“怎么了?”

“你不发我的气了罢?”

“自然不气了。其实本来我便不该对你们撒气的。如今大伙落到这境地,过错全在于我,你不过对我讲出实话罢了。”

小椒听闻,眼里流露出往日的光彩,急吼吼地道:“既然如此,我来帮你净一下身子里的炎毒!方才我在寺里爬了半日,没寻见你,可急坏啦!你也是个不顾身子的主儿,不晓得如今自己尚是个伤患……”

小九爪鱼絮叨着,攀上他的肩,爬进他耳洞之中。过不多时,一股奇异的酥意忽自脑海中升腾,方惊愚阖目,忽想起与谷璧卫对峙的当夜,当小椒爬入他耳中、将神力分予自己之时,虽仅是短短一刹,他便如身生万目,纵观寰宇今昔。

而今的感觉与那时颇为相似,陡然间,他只觉头脑如破一孔,魂神自裂隙中漫出,流溢天地间。他感到自己仿佛一团云彩,高悬在仙山之上,眼观岱舆中的一切。小椒替他祛炎毒时,他的神识曾与祂融为一体,如今也不例外。刹那间,无数光怪陆离之景如转鹭灯一般涌入脑海,他看到了一切。

“雍和大仙”可透过自己信者的耳目远观千里之外,岱舆中大多人食过“仙馔”,也变相地做了小椒的信者,小椒可借其眼目视物。于是方惊愚窥见了祂的记忆,望见几日前,大批铁骑宛若黑云动地而来,矛戈震鸣,两匹快马突围而出,一人手执繁弱,如凶星入世,箭脱如电,正是楚狂。另一人则裹他曾穿过的桃纹披风,带着含光剑,手执火铳。

方惊愚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那是郑得利。他和楚狂竟趁自己重伤昏厥时做下这等大事!只听闻杂鼓大响,铁甲寒光如雪。他望见楚狂头破血流,却执意持承影剑而进,最终被谷璧卫一剑刺穿心膛;望见郑得利在重围之下抽出火铳,将铳口对准了自己脸庞。

“楚狂——得利!”

一阵尖锐的悲楚顷刻间袭上心头,方惊愚禁不住大吼出声。然而喊声并未穿透回忆,挽回故人,他眼睁睁望着铳口火光一闪,郑得利坠于马下,一朵血花在青砖上绽放,一条性命悄然而逝。

他兀然张眼,那浮现于脑海中的画景突然消散了,眼前唯有海波澹澹,烟涛微茫。方惊愚惊魂甫定,胸膛剧烈起伏。

“怎么了?”小九爪鱼自他耳中爬出,忧心地望着他。

方惊愚眸子失神:“方才我……看到楚狂和得利了。那是怎么回事?”小椒突而浑身紧绷起来,支吾道,“那是你在打、打睡梦。”

“不,那不是睡梦,往时我也曾有相似的知觉的。那是你的记忆,是么?”方惊愚突而冷声喝问道,他忽而明白为何在自己醒来后,小椒会以如此伤悲的眼光望着自己,甚而号啕大哭。“楚狂和得利——他们留在岱舆牵制谷璧卫,教我们有脱逃之机,可自己却赔上了性命!”

“扎嘴葫芦,你、你在说甚胡话?”小九爪鱼舌头打结,“他们还活的好端端的呀……”

“真的么?”

方惊愚目光如秋霜,在那审讯人犯一般冷冽的注视下,小九爪鱼禁不住将身子绷紧如弓弦。方惊愚道:“你还是不会扯谎,小椒。”

小椒眼睁睁地望着他的脊背慢慢佝下去,仿佛肩上瞬时荷上了重负。方惊愚沉默地向着溟海,望着那如有熔金跳跃一般的海面。

小九爪鱼怯缩着爬走了,临走时道:“扎嘴葫芦,你别冲动,现时去岱舆,也不过是去寻死罢了。”方惊愚不答。他在想,郑得利和楚狂也是去寻死,他们在死难当头之时又曾作何想?

郑得利已死,楚狂重伤,他在小椒的记忆里望见这二人最终都被岱舆骑卒押送往谷璧卫之所在。方惊愚忽觉意冷,此时他可谓孤军奋战,进退两难。将脸埋在手掌中,掌心不一时却变得湿润,泪珠止不住落下来。他眉眼不动,心却如刀锯,微凉的海风拂来,拂动衣角,像扑扑拍打的羽翅,可却偏飞不起来,教他如一只垂死挣扎的鸟雀。方惊愚想,他又变成孤仃仃的一人了。

远望溟海,他忽记起那张曾盛行在岱舆街头巷底的“白帝望海图”。白帝昔年出征,经行此地,随扈及忠信天符卫皆丧身于溟海之下,折损甚重,此时的他忽领略到那画像中先帝那极深重的悲楚了。原来时过境迁,他与白帝同样泥足深陷。

方惊愚缓缓站起身,夕光刻画出他身影的轮廓,带着夜的清冷、孤寂。许久,他迈开步子,走回古刹,每一步都沉若千钧。

————

莲池中黑浆漫漾,溟海水稠密如蜂浆,浸在其中,灂灂水声入耳,仿佛一曲娘亲在襁褓孩儿耳畔唱起的乡谣。

方惊愚在莲池里阖目养神,等待着身上创伤渐而痊愈,那生得似污泥一般、自称碧宝卫的老尼则在一旁轻缓地讲古:“殿下,老身再与您讲个九州的故事可好?”

方惊愚点头,这段时日里,老尼已与他讲了许多九州的故事,每一件都教他惊奇而神往。碧宝卫遂道:“初到员峤时,殿下身边还跟着一位公子罢?生有重瞳的那一位。”方惊愚见提到楚狂,心头猛然一跳。碧宝卫笑道:“老身见了他,忽想起一个自九州而来的传说。传闻九州有一位愤王,气撼山岳,令下如雷。那愤王生的便是重瞳,那公子非但是模样,心性也略有几分同愤王神似。”

“那愤王最后如何了?”

“他被困垓下,仍力战与敌决死,取溃围、斩将、刈旗三胜,令敌手辟易数里,只惜最后身披十余创,自刎而死。”

方惊愚听了,心中又是一痛。楚狂何尝不是与愤王一般向死而行?同样的凄绝、壮烈竟在相别的二处上演。碧宝卫瞧出他心绪不宁,又道,“殿下是在挂记楚公子么?照老身看来,殿下不必自责,当初归返岱舆之举看似无谋,可如若不作那行,瀛洲军士也决不会如此为殿下舍生忘死。楚公子也是受您所感,才愿以义灭身。九州有一位贤人曾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您同楚公子不过是在力践这道理。”

方惊愚咀嚼着这番话,满口苦涩。沉静了许久,他忽话锋一转,问道:“法师曾说这莲池里的溟海水有愈伤之力。照常理而言,伤遇海水应更加发痛,如今我却觉不然,反觉伤势痊愈,这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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