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脸憋得通红。放下脸面,哀求别人,向别人乞讨,对相当一部分人来说,毕竟是一件艰难的事。她实在是有些踌躇了。然而她又明白,机会稍纵即逝,也许会一去不复返。于是她便尽了最大的心力,嗫嚅着开口道:“按理……,今日,初次见面,原不该说出口的,只是,大老远的起早奔了你这里来,少不得,我就说了吧。……”
刘姥姥还没有说到关键点,只听到一名小厮道:“东府里小大爷过来了。”凤姐儿连忙向刘姥姥摆手道:“不用说了。”
紧接着便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高挑挑的个子,眉清目秀,显得极为英俊且风度翩翩。刘姥姥一时不知道进来的人是谁,自己呆在这里是不是碍眼碍事,于是坐不是,站不是,走也不是,显得尴尬极了。看到刘姥姥那狼狈的样子,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吧,这是我的侄儿。”刘姥姥这才很拘谨的在炕沿上侧着身子坐着。
那贾蓉进来,请了安,谈完了来借玻璃炕屏的事。凤姐开玩笑说:“你们真眼尖,一看见我这里有个好东西,就想拿了去。”贾蓉笑道:“只求婶婶恩典恩典吧。”
凤姐道:“要是你们碰坏了一点儿,可要小心你的耳朵和你的皮!”于是就叫平儿拿了楼门上的钥匙,准备叫几个做事稳当的人将玻璃炕屏抬去。
平儿走后,忽然间,凤姐竟似乎觉得屋内再无其他人了,也许真的忽视或忘却了刘姥姥的存在。于是向窗外叫道:“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连忙喊道:“请蓉大爷回头呢!”贾蓉连忙回转来,满脸笑容的瞅着凤姐,等着听有什么指示。而这时,凤姐又忽然记起了原来刘姥姥还坐在角落的炕边,而板儿也好像蜷缩在姥姥的身旁打着盹儿。于是红了脸,想说的话又暂时咽了下去,只是说:“算了,你先走吧,晚饭后你来再说吧。这会儿有人,我也没空没精神再说了。”
贾蓉抿着嘴一笑,又看了凤姐一眼,然后才慢慢离开。
刘姥姥感觉再不说清楚就没有机会了。于是下定了决心,增强了意志,道:“我今天带了你侄儿,不为别的事,因他爹娘真的连吃的都没有了,真揭不开锅了。天又冷,我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这里来,只求……”
凤姐又手一摆,道:“别说了,我知道了。”于是将周瑞家的叫近前来,道:“这姥姥不知道用了早饭没有?”
实在是饿慌了的刘姥姥急忙道:“大清早的就往这里赶,哪里还有吃早饭的工夫啊?”
一时周瑞家的传唤了一桌子的客人馔,摆放到了东房里。有馒头、饼子、肉包、鸡蛋、果品、豆腐脑等等。周瑞家的将姥姥和板儿带去用餐。姥姥和板儿再也没有谦让和斯文可言了,拿起馒头、包子就狼吞虎咽起来。
周瑞家的回转来。凤姐儿轻轻的问道:“刚才你回了太太,太太怎么说了?”
周瑞家的答道:“太太说:‘他们原本不是一家子,但当年他们的祖上和太老爷一起做官时,是连了宗的。但这几年不大走动了。当时他们来了,却也从来没有空过手的;如今来瞧我们,也是他们的好心好意,别怠慢了他们。如若要用点什么的话,叫二奶奶裁量、定夺就是了。’”凤姐儿道:“怪道啊,如果原是一家子,我怎么连影儿也不知道的呢!”
不多会儿,姥姥和板儿都吃完饭了。板儿几乎撑饱了整个肚子。姥姥舔唇咂嘴,打着饱嗝,谢谢招待了这顿好饭。
凤姐儿笑道:“且请坐下。你方才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说起亲戚来,原本就应相互照应的。可如今杂事儿也太多,太太上了年纪,一时也不一定顾及得过来。我如今虽接着管事儿,但那些老亲老友的,又不太熟悉。这家虽然从外面看,宽宽大大、轰轰烈烈的,但不知道大有大的难处,说起来人家也不一定相信啊。……”
听到这儿,刘姥姥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面容一下子也僵住了。她以为除了吃了一顿之外,其余都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可是,她没有料到,在短暂的停歇之后,凤姐儿的话题又继续了下来,并且有所回转。她只听凤姐儿接着道:“你既然大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遭张这个口,怎么能让你空手回去呢?正巧昨天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拿来了二十四两银子,还没有动。你不嫌少,先拿去用吧。”
刘姥姥一颗沉下去的心又升腾了起来,由无望而忽然有望,忽然具有了得胜把握的喜悦,使她止不住舒眉眼笑起来,道:“我也知道大有大的难处啊。可正如俗话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要粗呢!”
凤姐闭着嘴,垂下眼光,冷冷的笑了笑,叫平儿把昨天的那包银子拿了过来,送到了刘姥姥的跟前。凤姐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吧。……天也不早了,我也不留你们了。到家该问个好的都问个好吧。”一边说着,一边就站起了身。——这是用身体语言在指示着周瑞家的送客。
刘姥姥连连鞠躬,连续说了几声谢谢,拿了银钱,跟着周瑞家的走到了门边,接着拐弯来到了周瑞家的住处。刘姥姥想:“今天的能遇到当家的凤姐,能被招待一顿饭,能得到这二十两银子,全亏了周嫂嫂忙的大忙。按理,也应该报答给点她好处才对啊。”于是,她从包裹里拿出了一块银子,对周瑞家的道:“这块银子留在这里,让你给小孩子买几个果子吃吧。”
周瑞家的既看不上这一小块银子,也不忍心收她的。于是走过来,硬是把那块银子放进原来的包裹里,道:“姥姥您怎么想得起来的,我怎么能要您的银子呢!拿回去好好使着吧。——我这里吃穿都不愁的,银子也不缺啊。”
刘姥姥又连声道了谢谢,把银子揣进胸衣的内袋里,拉着板儿,从后门而出。
祖孙二人出得门来,来到了大街上。原先的拘束感大大的松散开去。现在两人都是饱着肚子,姥姥的胸中又藏了银两,于是跨步轻松高远了许多。这腰包里的银子,可换吃的,可换穿的,还可以买来种子粮,种植新的希望和收获。因此祖孙二人,眼前一片灿亮,边走边谈,憧憬起了美好的未来。
……刘姥姥和板儿回到家。虽然天气比较寒凉,但是他们浑身特别是腿脚都因为长途走路而暖烘烘的。人是相当的疲劳了,但精神却仍然比较快意和兴奋。一到家,话儿没有说几句,刘姥姥就将银子摆放到了正屋的方桌上。开始摆放得不够好,太靠边了,姥姥生怕银子会从桌子上掉落下去似的,又向桌子中间移了移。晚饭的时候,刘姥姥又把到贾府的情况叙说了一遍,言语之中无不流露出对自己放下自尊而英勇无畏的弄来二十两银子的自豪。
因为好像瞌睡时拿来了枕头、冰雪天气里运回了煤炭似的搞来了这二十两银子,所以姥姥在女儿、女婿面前说话较之前更具有了较大的份量。她说:“得好好的算计一下。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算计一世穷。……板儿呢,今后不管怎么饿,都不允许再偷吃种子粮了。俗话不是说嘛,吃种粮,烂肚肠。实在饿得吃不消了,你就跟婆婆说,婆婆几顿不吃不要紧,也要想天法给你弄吃的。你和青儿还小呢,还要向上长个子呢,婆婆这么大年纪了,饿死了也没什么要紧的。”她转过脸对板儿强调说:“你不偷吃种子粮,你老子就不会打你了。”
姥姥停顿了一下,接着又道:“这二十两银子,主要是用来补足种子粮的,当然,瓜种儿、胡椒种儿、茄子芽儿、山芋藤儿等等的,都要拿这个银子去使。冬天虽冷,但很少到田里做活计,要吃那么饱干什么?只要不饿死不就得了吗?如果冬天在家里不精打细算,瞎吃,来年春天,旧粮没有了,新粮不曾有得收,该怎么办?等死么?……所以我说这个银子,主要是用来买足种子粮的,多下来之后才能用作口粮。……千万不能用来打酒喝了!”
说到“不能用来打酒喝”的时候,姥姥瞟了王狗儿一眼。王狗儿板着脸,抿着嘴,好像在鼻腔内哼了一声,没有搭理她。
……话说贾蓉离了凤姐之后,凤姐的“晚饭后你来再说吧”的话,他即使努力想忘记,也是忘记不了的。不过,要确保玻璃炕屏在运送过程中的完好无损,这也是他极为重视的。所以,他在离开凤姐处不久,又折了回来。刚接近楼门处时,发现几个小厮已经抬着玻璃炕屏过来了。他仔细的察看了一下,玻璃炕屏被用软破布和粗绳子固定得好好的,几个小厮抬着走动时也颇为小心谨慎,于是他便放宽了心。到得东府后,贾蓉按照父亲的指令将玻璃炕屏安放完毕,算是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
晚上,有好多人陆陆续续的到凤姐处“回报工作、请示任务”,凤姐都分清了轻重缓急,一一给予了适当的安排和处置。不多久,回报请示的人绝迹了,凤姐一天的工作才算完成,凤姐方才上床就寝。按照惯例,贾琏如果外出了,她一个人睡觉,便通夜不熄灯,而是把灯头拨得小小的,既注意节省灯油,又可以消除寝室的过度黑暗,减淡寂寞、孤单和微微的恐惧。她没有立即躺下去睡觉,而是倚在床的后背上闲想。想白天的人和事,也想明天后天或更远未来的打算。而今天,她侧重想的是贾蓉过来谈事情做事情。他今天能不能来呢?凤姐儿着实不敢十分肯定。
在凤姐的感觉里,又过了好久。她想:他今天可能不来了。这样想完,她便感觉更为落寞无聊起来,便想完全脱去外衣睡觉。正准备动手脱外衣时,忽然窗口传来了轻轻的两声咳嗽声。她心里如许多头小兔儿般忽然激动起来,也轻轻的咳嗽了两声作为回应。接着,贾蓉便从黯黑中闪了进来。他站到了床边,轻声道:“你叫我小心耳朵和皮肤的,我来了。”说完,便开始自己解衣服。凤姐儿自己主动解了衣。因为天气比较寒凉,所以两个人只解到能够做事的程度。贾蓉行事较快。凤姐道:“先慢点,然后再快。”于是贾蓉遵从指令,较好的完成了男人的事情。完事后不久,贾蓉便闪出屋子之外去了。凤姐轻轻关了门,正式脱衣就寝。灯光依然暗暗的。这些话不赘述。
……却说周瑞家的送走刘姥姥之后,就前往王夫人处回话。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也并没有能够顺风顺水。到了王夫人处,不见其人,向一名小丫鬟询问,小丫头两眼望着她摇摇头表示不知情,又向另一个丫头打听,方才知道王夫人往梨香院去了。周瑞家的走出东角门,穿过东院,到得梨香院门前,看见金钏儿和一个小丫头,正待开口询问,金钏儿向屋里努努嘴,示意王夫人就在屋子里面。周瑞家的轻轻的掀起门帘进屋,看见王夫人和薛姨妈姐妹两个正在聊着张家长李家短和王二麻子及人情的往来,还在用手比划着。周瑞家的生怕打断了她们的谈话,于是轻手轻脚的来到了傍边的小房间。——里面坐着薛宝钗和丫头莺儿正在描花样子。相互轻声问候之后,聊了一些关于宝钗身体的微恙以及研制“冷香丸”的闲话。聊到得劲处,周瑞家的难免嗓音高昂了一些。
“哪个在里头说话啊?”王夫人发出了询问。于是周瑞家的急忙应答,走过去回报了刘姥姥的事情。听了回报的王夫人“嗯嗯”了几声,没有回说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有显示出一点或悲或喜或称赞或责怪之表情,于是陷入了寂静甚至含着沉闷的状态。这种状态在一定程度上促使周瑞家的感觉不宜久坐。于是周瑞家的准备起身告辞。
周瑞家的正欲退出去,薛姨妈忽然笑道:“你暂且等一等吧,我有样东西你一路带过去吧。”周瑞家的立即站定了等待。薛姨妈叫丫鬟捧出了一个小锦匣,道:“这是宫里头做的新鲜花样儿堆纱花,一共十二枝,昨天我想起来,白放在这儿也是变旧,何不给她们姐妹们戴去呢?本来想昨天送去的,可后来又忘了。今天你来得巧,就一路带过去吧。——你家的三个姑娘,每人两枝,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其余的送给凤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