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骁自皇极殿与段桢商议完政事,径直往愆阳殿的方向去,他到时,芰荷正提水浣洗衣物,她人小小一个,提着的桶却不小,宋骁皱了皱眉,疾步走去,取了腰间佩剑,一只手接过那桶,稳稳当当,没有一滴洒落。
桶里的井水冒着几缕热气,芰荷抬首看见宋骁,一脸愕然,她问道:“宋大人不是一早要同魏将军陆大人赶往矩州吗?”
宋骁将那桶水稳稳倒进水缸里,又来回两趟,将那水缸填的满满当当,边道:“本该如此。但我想回来看看你……和母亲。”
他话一出口,便知自己失言,见芰荷的神情并没有异样,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
实则芰荷听见了那个短促的“你”字,她低下头掩饰道:“嬷嬷好些了,大人可要进去看看?”
宋骁知道母亲不愿意见自己,但他此去矩州,不知何时才能回京,他要见一见母亲才安心,他径直入了内殿。
蔡嬷嬷躺在拔步床上,完好的那只眼半睁着,瞧见宋骁进来,背过脸去,手指微微颤抖。
宋骁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在床榻前跪下,低声道:“母亲,这些年来,你一直不愿见我,我心中都明白。这趟儿子去矩州,不知何时才能回京,临行前,陛下特意叮嘱让我来看您。儿子不孝,给你磕完这个头,就要走了。”
话罢,他叩首,一次一顿。
蔡嬷嬷的身子抖了起来,她眼中渐渐含泪,直到宋骁起身离开内殿,她才慢慢坐起身来,用帕子捂住嘴剧烈咳嗽几声,字句沙哑,“骁儿,母亲对不起你,更对不起陛下,残余此生,不过赎罪而已。”
她看着那帕子上浓重的血迹,渐渐闭上了眼,等算着宋骁应当已经出了城门,她强撑着一口气,将芰荷唤至榻前。
芰荷望着老人毫无光彩的脸,心底十分难受,她抹了抹眼泪,似是心有所感,哽咽道:“嬷嬷,宋大人应当还没走远,奴婢替你唤他回来……”
蔡嬷嬷却拉住了她的手,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撕拉声,她那只完好的眼中泪光晶莹,“好孩子,我特意等他走远,才将你叫到这里。咳……,他这个孩子,心里一直藏着许多事,是个闷葫芦,脾气又硬,不肯和人说真话。”
“嬷嬷老了,迟早有这一天。你别难过。”她拍了拍芰荷的手,虚弱地笑了笑,又咳嗽了许久,似是要喘不过气来。
“嬷嬷这有件东西,恐怕等不到他回来。你替嬷嬷保管着,将来替嬷嬷交给他。”
话罢,她颤颤巍巍地将枕下那只鸳鸯佩递到芰荷手中。
芰荷一一应下,早已泣不成声。
*
城门处,魏燎的夫人邹氏送行,难掩泪意。自新帝登基以来,魏燎一直驻守北境,她虽想一同前往,但家中仍有公婆要侍奉,有幼子要教养。魏燎回来那日,身上无一处安好,她心中如沸水滚腾,不曾有一日安眠。
她知道北京生变,战事不利,陛下未曾责怪已是开恩,也不敢奢求过多。只是今日送行,她心中似有所感,总是止不住悲戚。
魏燎七尺男儿,军中糙汉,见妻子如此伤心,心里也是不好受,粗糙的手抚去她脸上的泪珠,低声安抚几句。邹氏便也镇定下来,夫妻二人临别之语,叫旁人听来,也觉不忍。
陆寒宵在一旁见此情状,想起宜兰,亦有些莫名的感触。
薛宜兰自嫁他那日起,便极少在他面前落泪露悲。唯有一次见她落泪,乃是妻妹宜锦被迫入靖王府时,那夜她痛哭流涕,只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妹妹。身为长姐,她待家人无可指摘。
他知道岳母乔氏生前曾为宜兰指婚江修明,也知道宜兰与那位江公子性情契合,只差一点便交换庚帖,若非岳父从中作梗,宜兰当是嫁与江公子,琴瑟和谐。
他并非宜兰心上之人。这一点,他早就了然于心。因此他不碰她,克制自己,不施过多的感情,若有一日她想通了要和离,也可全身而退。
此去北境,生死难料,他已拟好和离书,想必这个时辰,宜兰应当已经看到。
魏燎与邹氏话别,翻身上马,持缰而立,回望霞光满天的都城与妻子,神色之中有眷恋,有决然。
陆寒宵着青衫,身姿消瘦,却不失风骨,与魏燎相视一眼,这时,战马嘶鸣之声至不远处传来,宋骁立于马上,握着缰绳,朝二位拱手道:“陆大人,魏将军,邸报传来,忽兰王军日进一舍,北境将士正待急援,按段大人之策,我等兵分三路北上,于乾马关汇合。宋某就此别过,待北境平定之日,宋某再与诸君畅快痛饮!”
陆魏二人拱手回礼,没有再耽搁,各自整顿率军北上。
广德楼上,朝阳初升,光影交错间,寒冬的灰暗似乎淡去,萧北冥就背手站在城楼之上,目送三支队伍远去。
寒风将大燕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宜锦站在他身侧,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不过是在强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