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婉轻轻搂起把自己糟蹋得满身伤痕的红玉,递给她一个瓷瓶:「这是玉容膏,你如果不想留下疤痕,可以一用。」
红玉接过:「多谢娘子。」
她看着宋婉刚才所在窗前外的风景,沉默良久。
「小娘子说得不错,我看不上柴公子那帮人,但既然被卖入了坊内,给金银的就是客人,就得好好伺候。我十五岁进了坊内,第二年就当了牌子,也遇到了…」
红玉说到这,泪水不禁蓄满眼眶,她夺过宋婉刚拿出的帕子,擦干了泪水,道:「遇到了我的好姐妹。我们是一个村子长大的,只是她审貌这一关没过,做了桃香坊的粗使丫鬟。我怕她受欺负,求了柳娘,让她做了我的贴身丫鬟。」
红玉与姐妹娟姑岁数相当,相识于垂髫之年,生在野村,家中孩子都有七八,彼此着衣不知冬夏。红玉自幼生得好看,脾气也火,娟姑小时候耳朵因为太饿了偷吃,被祖母拿着火钳烫过,形状怪异,饱受村里孩子欺凌,她性子软,全靠红玉挺身相护。
二人被石头砸的鼻青脸肿,躲到树洞里勾着小指约定,来日要嫁到一个村里去,方便骂架上仗能有金兰撑腰。
但红玉她爹沾了赌,把家里输的口粮都不剩了,她兄弟还得继续读书,要给私塾先生纳上束修。祖母哭瞎了眼,娘亲无奈,咬牙买了一串糖葫芦,把红玉卖到了桃香坊。
娟姑她爹看红了红玉被卖的钱,等秋天粮食割了,家里暂时没活干了,便也提着娟姑把亲闺女卖了出去。
「这个地方待得久了,逃出去的心就淡了。本来我想着,多陪些客人,也能多拿点钱。等娟姑和我都老了,就能有个落脚收棺的地方,不用躲树洞了。」
红玉抱着自己,紧紧缩着身躯,声音平静地讲诉着故事。
「柴公子是去年冬我新接的客人,他给钱大方,有时打我骂我,我把娟姑支出去,都忍了。眼看着,攒的钱越来越多,都快够我赎身了,娟姑也高兴,她都找房牙瞧好了鹤京外的一处地段,土贱又清静。」
「此前有听娟姑说,桃香坊十几年头牌都没能把自己赎出去,她说想必是那些头牌们钱攒得不如我多,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红玉那晚陪完客人,心情格外忐忑地去找了柳娘讲自己打算赎身的事情,本以为柳娘会万般阻挠,但柳娘只是合上装金首饰的檀木雕花盒,笑吟吟地说要祝酒一杯。
红玉不好推辞,接过手喝了,也昏了,一醒来,就看见娟姑满身是血地倒在漫天风雪里。
柳娘踢了娟姑一脚,对红玉说:「这丫头说要救你出去,你要不要救她?」
红玉几乎泣不成声:「我救,我救。」
柳娘拍拍手,不由感慨:「真是姊妹情深啊!这千金一张方,万金才请医,你赎身的钱,就那么多了吧?」
「红玉!」娟姑突然爬了起来,她原本被烫伤的耳朵流出的血糊满下颌脖子,冰天雪地里,衣衫褴褛的她跪的笔挺,目光明亮:「红玉我告诉你,我从来没说救你,也不要你救。」
「有一句我对你说错了,以往那些头牌并非是钱攒的不够多,而是世道对女子的压迫太深。你今日得了一钱,来日就要千万倍地还回去,为爹娘,为孩子,为雇主,为牲畜,累的连狗都不如。」
「如果你今日为了救娟姑一个花千金,来日就会为救爹丶救娘丶救兄救弟再还万金。红玉!你还要救到什么时候!」
红玉哭着摇头,她拼命否认:「这不一样的,娟姑,你是不一样的啊!」
娟姑笑了笑,她仰头看着冷漠旁观的柳娘,看着面无表情的坊内众人,最后温柔地看向红玉:「你真正要解救的是谁,阎王索命的麻绳系在谁的脖子上,红玉你看不来吗?」
话音刚落,娟姑用藏起来的金簪刺穿了自己的脖子,鲜血飞溅在鹅毛大雪中,娟姑捂着耳朵倒了下去,也解开了绳索。
红玉认出来了,娟姑手里的金簪,是她花钱请城内首饰铺的工匠帮忙打的,只要了三金。
元宗四年,鹤京大雪,有人江上飘舟独钓,有人城门射箭取乐,有人暖屋赏舞看雪,卖炭翁的吟唱落在朱门旁,琵琶女的泣歌响在酒觞中。
娟姑的血流到了颖河里,她的尸体被骂骂咧咧的爹娘带回去,直说今年不安生,娟姑死的不是时候。
红玉把簪子递给娟姑的娘亲:「这是我给娟姑打的簪子,她用这个刺穿了脖子。」
「哎呀,真金啊。」娟姑她娘笑吟吟地把簪子偷摸藏进了袖子里,没给丈夫看见,她道:「红玉你也别太伤心,有你这样的朋友,娟姑是个好命的。」
为了让娟姑魂归桑梓,红玉把自己的赎身钱全部给了柳娘,她再度穷得只能认命地听从安排,跟着柴小公子出了城门游玩,直到柴小公子感伤寒而死。
「所有的事情,昨夜我都写在了这里,」红玉从怀中掏出血书,交给宋婉:「柳娘的其他事情我也不清楚。」
宋婉接过,纳入袖中,然后搀扶着红玉坐到一边。
她从一边提了壶新茶,道:「喝点润润口罢。」
「有一件事小娘子说得不对,」红玉喝了点水,道:「我没有心属之人,走到现在也不过是认命之后的自作自受。今日与小娘子讲了那些事,心里反而好受些,也总算明白为什么娟姑有什么小事都要和我细细地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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