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冯兄即将归乡,特来送行。」
两天不见,他清减很多,眼眶微微凹陷,眼神却十分平静。目光下移,左侧颈部有一条突兀的刀伤,血淋淋横在那,离颈部动脉只差半分。
阿七骇然一怔,失声惊呼:「你脖子怎么了,疼么?」忘了元旻还在,靠上去仔细端详。
苻洵微笑着注视她急切的模样,温柔地说:「多谢关怀,以后都不会疼了。」
阿七松了口气丶点点头,旋即回身向元旻跪拜,请求先下山整理行装。
元旻静静看了她半晌,点头应允。
若有所思地目送她越走越远,远到看不见了,才回过神来看向苻洵:「多谢相送,愿侯爷此生所求,都得偿所愿。」
木亭内的桌上摆着两只空碗和一坛酒,桌旁有一桶清水。苻洵先将酒碗浸入清水丶洗净纤尘,再用洁白无暇的丝帕擦干水珠,最后捧起酒坛丶将酒液斟满两只酒碗。
苻洵将其中一碗递给元旻:「以此薄酒,谢殿下救命之恩。愿殿下此去,所向披靡丶大业得成。」
元旻瞥了他片刻,唇角噙笑,温声说:「举手之劳而已,恭喜建业侯能承欢膝下,享天伦之乐。」
苻洵笑容泰然:「在下年幼失怙失恃,颠沛流离至今,现得一安身立命之归宿,实乃毕生之大幸。」
语罢,举起酒碗,将碗中薄酒一饮而尽。
元旻微笑颔首,也举起酒碗,将碗中薄酒一饮而尽。
。
阿七随元旻离开蒙舍王城后,跟着寨民往东北行了快二十日才出蒙舍北限。
已至八月,秋风逐渐萧索,林间偶有金黄的阔叶飘摇坠落,地势也逐渐平坦,但见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这二十多天,元旻一路始终神色淡漠丶若有所思,除了必要的寥寥数语,几乎一言不发,阿七也默默跟了一路。
元旻止住步伐,垂目轻声问:「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阿七一怔,立即噗通一声跪地,高喊道:「卑职有罪,请主上责罚!」
元旻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阿七将短刀平平举过头顶,递到元旻手边,正声道:「其罪一,早知「七情」是谁交于元琤未及时上报。」
「这个我早猜到了,毕竟来蒙舍国正是受他指引」,元旻平静地打断,脸上忽然掠过一丝惊讶和失望,「你不告诉我,是怕我杀了他?」
「他一弱国质子,迫不得已的保命之举,卑职觉得不该严加苛责」,阿七将头埋得更低,刀抬得更高,下定决心艰涩地说,「其罪二,因卑职的一点私念,向主上求一个恩典:事成之后,请允卑职功成身退,不再随侍主上左右。」
元旻身躯一震丶如坠冰窟,惊愕地看向她,呆愣半天回不过神。
阿七没有等到他回复,想了想继续说:「卑职绝无背主之意,主上若有疑虑,卑职即刻以此明志。」
话音刚落,短刀已然出鞘,唰地挥向自己脖颈。
「住手!」元旻瞬间怒了,一把攥住她挥刀的手,反手一拧,她手中短刀掉落在地。
他没有松手,攥着她的手狠狠往上拉,将她拉得站立起来,逼视着她,一字字问,「看好了,我是谁?你又是谁?」
阿七避开他目光,声音弱下来,却毅然决然:「殿下是大翊未来的王,也是我唯一的主上;我是你的东宫伴读,也是你忠诚的追随者。」
「好!好得很!」元旻冷笑着倒退了几步,突然不认识她了,「转过来,看着我!」
阿七抬头,两眼泛红,目不转睛与他对视。
元旻与她对视许久,眼神逐渐黯然,弯了弯唇角淡淡道:「出了这个林子,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们都忘了吧。」
阿七眼圈更红了,埋下头轻声道:「好。」
他唇边依然挂着笑:「你走前面去探路吧。」
阿七不明所以,却还是顺从地捡起短刀收回鞘,恭恭敬敬地面向他丶躬身退了数步,才转身向江边走去。
目送着她走远,他抽出腰间佩剑,透过光亮如镜的刀身与自己对视。许久之后,他忽然笑起来,笑声悲怆。
那湾清澈水池外的耳鬓厮磨,三江村荜门蓬户的同床共枕,密林里心有灵犀地并肩作战,碧水河畔篝火堆前的婆娑起舞,百年雪松上随风摇晃的心愿木牌……
那些温柔旖旎的画面,一帧又一帧碎在眼前,其他画面一帧帧挤进来。
红梅树下痴痴仰望的眼眸,吊脚楼曲廊上越靠越近的两张脸,相对无言泪千行丶轻柔的抚摸,重逢时难以克制地关怀……
江风吹过来,吹得他心都凉透了,抬头闭上眼,两滴泪从眼角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