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随口问:「她如今在哪?」
何老太道:「生第八个孩子的时候,大出血没了。」
元旻讶异道:「生育对女子损耗极大,为何要生这么多?」
何老头重重叹气:「儿子少了,种庄稼丶抢田地丶抢水源都没人,这世道,养大个孩子不容易。想当年老汉也有八九个孩子,最后活到成家的只有两个。」
元旻有些羞愧:「抱歉。」
何老头毫不在意笑了:「郎君一看就是读书人,想来家资颇丰,不晓得咱们庄户人家的日子也没啥。」
半晌,何老太又道:「说句话小娘子莫嫌晦气,小娘子的声音,跟我那小外孙女可真像。」
阿七想到她大儿媳,不敢问了。
何老太却继续抹泪道:「娅娅是老婆子家六姑娘的娃,生下来没了娘,五六岁的时候朝廷徵兵,将她爹拉走了……」
「娅娅长到十五六岁,水灵得像一枝花,瞧着可惹人疼。那年又闹兵灾,我家娅娅出了趟门就被盯上了,那些人追啊追,娅娅一直求人开门让她躲一躲,谁敢?」
「后来我家娅娅就被…回来都劝她想开些,啥都比不上活着要紧,还是看不住哇,偷了剪子结果自己……」
「她小时候最怕疼,扎了自己那么多下,也不知道疼不疼……疼不疼啊……」
阿七眼圈发酸丶有些热,想起自己当日作伪求收容的场景,很想给自己两巴掌。
正在此时,挨着倒塌房屋的那一侧「咔擦」一声,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又塌了一些。
只剩三间好屋子了。
元旻忙回屋取了包袱被褥,搬到隔壁,目光看向对面山林,想着砍哪根树丶再留些钱给老人修缮一番。却听老汉道:「郎君不必焦心了,等老两口入土,这房子塌便塌了,何须费那些银钱。」
元旻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低声问:「你们过得,一直这样难么?」
此言一出,都沉默了。
老汉笑了笑:「听我太爷爷的太爷爷说,以前那时候没什么国王丶县官,只有酋长和王,各种各的地丶各养各的娃,也不用纳什么粮丶征什么兵……」
「有那么高的戎陵,谁都进不来……祖屋就是那时候修的,足足十间呢。」
那时候,说的都是那时候,安乐富足的那时候,史书上记载丶荣国尚未取得戎陵山以南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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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八九十年前,有个国王派了五个比你还高大的后生拜访我们的王,后来不知怎的把山弄开个口子,荣国的兵就来了,说这是他们的土地,以后要给他们纳贡。」
「咱们祖祖辈辈都在这,怎就成了他们的土地?」
——八十九年前,荣襄王派手下五位干将,凿开戎陵山脉西段,修路铺桥丶架设八百里平虞道,收古虞国平原沃野三百万顷。
「老头子今年七十一,家中兄弟六个丶姊妹五个。长到十五六岁时,抓壮丁没了四个。」
——五十八年前,荣庄王徵兵十万,趁伊河结冰多次侵扰上阳,几年后被上阳军丶镇南军合围,全军覆没。
「长到二十岁,又说要给北方哪个王送女人……我三个妹妹全被拉走了……郎君你是读书人,且说说,那些王已经有那么多女人,怎么还不知足呢?」
——五十四年前,荣庄王战死,继任的荣僖王进贡美女三千丶钱粮无数向翊威王求和。
「三十七岁那年夏天,羌河涨大水,两个姐姐全家都没了。我家四小子眼看柴堆被冲走丶非要去抢,柴没回来丶人也没回来……才那么大点人,还没灶台高……」
——三十七年前,羌水大汛,毁屋舍不计数。
「当年的麦子丶苞米丶稻谷全都没了。那年冬天我家五小子冻死了,九小子还在娘胎里,营养不够也掉了,老婆子伤了身子。」
「第二年春荒啊……一家子实在饿的受不了,我家七姑娘和八小子饿死了,送出去给人换着埋了,一家子才活下来。」
「到了秋天又开始徵兵,说是什么国王打来了,我家二小子和三小子被拉走了。小郎君你说说,那些国王放着太平日子不过,打来打去做啥呢?」
——是年,大饥,人皆易子而食,翊伐其北。
「后来过了十多年好日子,大郎有了老婆孩子,六丫头也嫁了人。生娅娅那年发了瘟疫,六丫头怕传给男人孩子,自个儿去林子里吊死了,我家三个孙孙也没挺过来。」
——二十五年前春,大疫。
「又过了五年,征民夫修什么城墙丶又要拉女人去制军衣,我家大孙女和三孙儿被征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