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鹤见杜从因为初次近距离伴驾,整个人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不由心中好笑。但看在同袍一场,将来必定还要打许多交道的份上,笑嘻嘻地给杜从打圆场:「殿下,哪能是东京城的禁军门上全都贴了呢……」
赵昕闻言,心中既是暗松一口气,又是感到略微遗憾。
此番是文官先下场煽动舆论,他反击无可厚非,也是将武人地位的提高变成舆论主流的大好时机。
但发力越大,皮球就会弹越高。文官自费印出的报纸因为引经据典,佶屈聱牙的缘故,销量惨澹,不得已只能降到和糊窗纸一个价钱出售,这才没有全飘在汴河里。
用梁鹤凑趣的话来形容便是:「东京城这一池子水有没有搅动还说不好,但肯定搅动了不少茅坑。」
这要再刺激几下,搞不好就真疯了。
而正常人要应对疯子,免不了手忙脚乱。
万万没想到梁鹤下一句是:「是整个开封府的禁军门前,应该都贴了。因为要买的人太多,常有些泼皮无赖趁无人时将门上的报纸撕去,然后转手高价卖出。
「还有那些小报,这几天都不出新报了,正在全力加印这篇文章。」
赵昕:???!!!
他现在是真的很想给梁鹤来一脚了。
如今开封府的辖县可是高达一十六县,常驻加流动人口妥妥的破两百万。而禁军即便刨除了吃空饷的部分,三四万人总还是有的,这个人数比例,足以形成一股相当强烈的舆论风暴。
如果说东京城的舆论能经过自然传播,润物无声地扩散至四野八荒。
那开封府的舆论风暴,那就足以吸引全天下的目光,并让怀揣野心欲望者不顾一切地往里跳。
听梁鹤的意思,现如今这股风暴已经成型,而且大概率会刮到他不期盼的方向去。
毕竟封建时代的军队,别说跟干净,就是跟不是很黑四个字也毫无关系。
尤其是本朝前几十年的抑武国策,已经将军人荣耀感和武将素质给毁了大半。现如今用兵不成兵,将不成将四字来形容本朝军队都算是客气的。
就赵昕所知道的,当官的吃空饷丶唤兵卒如仆役属于基操,乃至于军中有匠民丶乐工丶组绣丶机巧丶百端这些名在军籍,而实则通过做工自己赚取军饷的「个体户」。
说个体户还不准确,因为个体户好歹是自负盈亏,这些人往往要给上官无偿帮佣,劳动所得还得分上官一份。
你们武官自己屁股上还沾着一兜屎呢,谁给你们的胆子去激怒文官中那些疯狗的!
赵昕几乎可以预见到短则数月,长则一年的朝堂上,文官不间断弹劾各地武臣的札子。
理由大概率也会只有一个,文官你都舍得下手杀,那武官也必须一视同仁啊!
也行吧,不过是将他对武官队伍的沙汰丶军队精兵化,以及整顿吏治的计划提前了那么几年而已。
心态很好的赵昕再一次说服了自己不要内耗。
然而杜从看着赵昕睁大了眼睛的惊愕模样,还以为赵昕是生气了,连忙解释道:「殿下,这实非我们本意。是我觉得只是拖延彼辈卖报时间不够,所以挑出一百五十户人家张贴报纸,是为了能让东京城中那些买不起报纸的人家也能看到。
「可,可没想到形成了风气,大伙争相效仿,以至于辖县的同袍们也……」
赵昕捏了捏眼角,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事已至此,无需多言。」
舆论的传播路径与演变这回事,本来就相当不可控。他这个什么都懂一点的键盘政治学家也一直是小心翼翼操控着这头巨兽,被属下好心办坏事给创翻,真是太正常了。
幸好他的身份让他有可以再来的机会。
但这次教训也让他涨了经验,很郑重地开始叮嘱两人:「看在你们两个经验不足的份上,这次就算了。若有下次,事无巨细,都得向我禀报了再行事。」
然后语气一变,十分严肃地看着杜从说道:「还有,管好你的内弟。以后不准再玩什么印制时间故意说晚半个时辰,暗中叮嘱报童不叫卖其馀小报的把戏。
「孤花大价钱给你们烧泥活字,寻高手匠人来教你们排版印刷,是为了监察民意,而不是打压操纵民意。
「这
个印刷坊,也是让你们多一分生计,不是让你们到孤面前炫耀请赏的。
「你也不必替他开脱,孤心中有数得很。
「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孤既然能给你们,自然也收得回来。」
人类社会中的黑与白之间从来就不是泾渭分明,而是拥有模糊的灰色地带,区别仅仅在于国家的掌控力度。
国家的掌控力度强,则灰色地带小,国家掌控力度弱,皇权不下乡都能够成为普遍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