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诺比核电站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吗?」编辑问。
「我十多天前就因为这件事被疏散出普里皮亚季。」
「那你真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需要我回普里皮亚季报导这起事故吗?」
「是的,不过我们已经拟好了题目,就叫《车诺比的胜利》。这是党宣传部下达下来的任务,在事故发生后,在我们党的精心策划下,灾变一发生,大批的清理员就开始清理事故现场,防止辐射进一步扩散,在灾难第四天,那个发生事故的反应炉废墟上就插上了红旗。我们需要一个报导来鼓舞人心,你需要和几个摄像师一齐去车诺比。这篇报导十分关键,你要写出它最积极的一面。」
胜利?阿列克谢心想,这又不是战争,哪里来的胜利可言。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沉默着接下了这个任务。
回到医院后,阿列克谢照常去看望瓦列里,在看到他安然地睡在病床上,奥列娜在走廊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织着毛衣。他放下心来,又去到楼上的无菌室看望彼得。
电梯门一打开,阿列克谢听到一阵熟悉的哭声,他心中升起一阵不安,连忙跑了出去。
走廊里,几个医护人员穿着隔离服,正在把什么东西装进厚玻璃纸袋里。
「彼得死了,就在十分钟之前……他死了……」安格琳娜抽泣着说,她看上去一脸倦容,好似几天没睡,脸上的泪痕重重叠叠。
彼得躺在透明的袋子里,四肢肿胀着,皮肤溃烂不堪。
医护人员把装着彼得遗体的玻璃纸带绑紧,放进木棺材里,又把木棺材和其他彼得的衣物丶生活用品一起塞进了一个锌皮棺材中,最后把棺材合上丶钉死。
阿列克谢突然想起来,瓦列里几年前曾写信告诉他,亚历山大·萨沙林的遗体也是用这种钉死的锌皮棺材从阿富汗运回乌克兰的。仿佛棺材一被打开,就会释放出揭露秘密的冤魂。
从楼梯间走来几个官员,他们把阿列克谢和安格琳娜请到一个密闭的小房间,说是要谈遗体的安葬事宜。
「这些死于事故的人身上带着强烈的辐射,为了保证居民的安全,我们要在他们的棺材上面浇灌水泥,统一葬在莫斯科公墓。」
「我想把彼得带回家,把他葬在列宁格勒,葬在他出生丶长大的地方……可以吗?他的母亲和奶奶葬在列宁格勒,父亲也在那儿生活。」安格琳娜强打着精神请求道,「彼得的姐姐去年从莫斯科搬回了列宁格勒,我们在莫斯科没有亲人了,要是把他一个人葬在这儿,没有人来看望他,他会孤单的。」
「不行,彼得·托图诺夫同志是苏联的英雄。可以说,他不再只属于你们的小家庭,他不单单是你的丈夫,他是国家的英雄,他属于国家。所以他的遗体也由国家处理。」一个官员强硬地说。
他们没有给安格琳娜任何反驳的机会,立刻起身走出了房间。
阿列克谢打了个电话,通知彼得的家人他不幸去世的消息。他的姐姐一时无法从列宁格勒赶来,所以拜托阿列克谢陪着安格琳娜安葬好彼得。
下午的时候,一辆全黑的灵车驶进了医院,几个军人把彼得的棺材抬了进去,他们坐在了安格琳娜和阿列克谢的身边。一路上,安格琳娜都在独自发呆,她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哭干了泪腺,她只是瘫软地坐着,盯着身前崭新的棺材。
灵车行驶了很久,久到阿列克谢怀疑他们已经离开了莫斯科。
「我们不是要去莫斯科公墓吗?这是去哪儿?」阿列克谢忍不住问。
「墓园被记者包围了。」一个军人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们绕几圈,拖延时间,避开他们。」
「你们不是说彼得是英雄吗?为什么要这么遮遮掩掩呢?哪个英雄下葬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安格琳娜质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阿列克谢轻轻叹了一口气。
安格琳娜突然直起身子,靠近那些正襟危坐的军人,眼睛紧盯着他们,一字一句地大声怒问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我的丈夫到底犯了什么错?你们口口声声说他是英雄!却像是对待见不得人的脏东西那样对待他的遗体!为什么!你们到底想隐瞒什么?掩盖什么?」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那些军人安坐在那,仿佛安格琳娜只是一只被磨平爪牙丶关在笼子里发疯的狮子,不足以造成任何伤害。
「请您安抚好她的情绪,我们马上进入墓园了。」一个上校转身对阿列克谢说。
一下车,阿列克谢就搀扶着安格琳娜,紧紧地跟在那些抬着棺材的士兵身后。
墓园里没有其他前来祭奠的人,只有他们。荒芜的公墓里埋葬着很多没有人认领的死者,他们的墓碑上空空如也,只留有日照雨淋造成的裂痕。墓碑前杂草丛生,周围的牛蒡和刺荨麻疯狂生长。
这是一片被世人遗忘的土地,埋葬着被遗忘的人。
他们把彼得的棺材放进事先挖好的坑里,还未徵求安格琳娜的同意,就急急忙忙地往坑里填土。安格琳娜已经完全没有精力做任何反抗,她靠在阿列克谢的身上,木然地看着那个锌皮棺材逐渐被土填没,最后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