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罕额前的几绺碎发被风吹得紧贴着脸,白皙的脸上溢出极为明显的红晕,连带着耳尖都渗着一片绯色。
他小心翼翼开口:“我刚来时与她说过我喜欢湖泊,在家乡时,阿嬷常陪我坐在湖泊边,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其实我后来才知道,阿嬷眼睛不好,我们那边的天光又强,映在湖水上的波光常照得她眼睛疼,可她还是乐意陪我坐着,因为她知道,我不想回去面对叔伯们。”
他口中的她是安明。
卢知照眼带笑意,鼓励他继续说,心里却在盘算,穆罕提到的叔伯应该就是如今摄政北羌的穆祉,看来传闻不虚,穆罕在穆祉面前确然没什么威慑力,甚而还要看他的脸色过日子。
不过北羌内乱得以平息,还是多亏了穆罕父亲的仁德之名,大多悬崖勒马的叛贼也是冲着穆罕去的。
穆罕想起安明,眼里满是笑意与温情:“她与我说,她的二皇兄宫殿里有一个明勒湖,那是皇宫里最大最清澈的一片湖。她说,明勒湖的湖水很清,一眼就能望到底,就像我的眼睛。”
卢知照顺着他的话温声道:“所以你想去瞧瞧明勒湖。”
“我想去看看……”穆罕的声音低了一度,面色却更加柔和,“想看看我的眼睛在她心里是什么模样。”
前庭的动静渐渐大起来,卢知照回他:“好。我一定同你一道去看看。只是锦鸣宴快开宴了,你先随赴宴的人一起入内,我还有差事要做。”
丝竹管弦之声渐起,宴席很快开始,两边的大小官员也按着品阶就坐,只是卢知照没想到张霁竟也会来。
转念一想,接待北羌使团一事本就由他牵头,倒也合理。
按着位次排,卢知照本是为穆罕侍酒的,谁知张霁与穆罕同席,偏将她要过来为他侍酒,卢知照不愿穆罕为难,便也默不作声地应允。
倒是余光瞥到主位上的赵璟明一脸嫌恶之态。
张霁做这事确实不够品,但也轮不着他来表态度,况且张霁这人一举一动看似随性而为,实则都藏着自己的用意,这个事实她在湖广时就已经领教过,于是免不得一阵头疼。
“怎么真喝?”卢知照趁众人玩乐正欢时低声问。
张霁浅笑:“什么?”
正说着,他举杯冲着赵璟明,又是半杯下肚。
像是同她的问话作对一般。
卢知照不由地蹩眉。
良久,她又趁着旁人不注意,佯装给张霁添酒,酒盏中的酒水却只落了几滴到酒杯里。
“药罐子可不兴这么饮酒。”
说罢,张霁也没回,像是没听到一般,举着他那空酒杯,冲着对面的使臣豪气一拂袖,又是一杯“下肚”。
绯色袖面卷起一阵清风,携着缕缕酒香洋洋洒洒地泼到卢知照的面上,酒香并不刺鼻,其中隐着的花香中和了酒的烈性。
细细一闻,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是一股子银桂香。
坤宁宫内近日少用侧金盏,但是皇后向来入眠困难,于是往日的香料中又添了一味甜香,便是这味银桂,加之皇后秋日又独爱桂花香膏,坤宁宫内的桂花气味更甚。
如此说来,张霁今日很有可能找过皇后。
卢知照再一瞧他佯装喝酒的模样,也总算知道了他的意图,再次俯下身子添酒时,依旧只“添”不倒,听见他淡淡的一声——“多谢”。
还没等她再找到机会问他一二时,只见张霁晃晃悠悠起身,身子轻飘飘的,一副醉酒模样。
赵璟明见状连忙问:“老师今日饮酒甚多,可要去休息片刻?”
张霁强撑着身子,拂袖作揖:“再好不过。”
“来人,扶张大人去配殿。”
卢知照正静静瞧着张霁做戏,忽而感到有人轻轻拢上自己的肩头,一股带着甜香的酒气喷涌在左耳耳廓,惹得她一身激灵。
回过神来,才发现张霁在众目睽睽之下揽过了自己,眼里尽数是调笑,嘴里还冒出讽刺之言:“本官要你扶我去,扶还是不扶啊,卢女官?”
服还是不服?
玘朝的一众官员都是人精,即刻明白过来,卢张二人不睦已久,想来是张霁喝醉了,蓄意叫卢知照下不来台。
主位上的赵璟明更是屏气敛息,他是清楚卢知照性子的,生怕她忍不过在此处爆发,叫羌人看了笑话。
谁知,卢知照一脸笑意,主动搀上张霁:“怎会不愿?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张霁眸中的笑意却僵在脸上,置在她肩头的手也是一滞:“有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