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霁的余光落在她身上,问:“是那时落下的病根?”
“嗯。”
张霁没再出声,诡异的是,卢知照觉察到张霁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没了与她插诨打科的劲头。
她顿时有些失落,唯恐今日寻不到回怼他的时机。
两人行到分别处,卢知照刚想转弯至通往明阑殿的夹道,却听张霁在身后温声道:“若南边来人,无论如何都不要见。”
卢知照心中蔑然,攒着的一团火势要蹿出来,吞并些张霁的气焰。
他竟觉得她蠢到如此境地吗!需要他挖空心思提醒?
她正愁寻不回场子,转头呛他一声:“用您说!您不会以为人人都如杨文琼一般,豆大点儿心思,品不明白圣意罢!”
张霁哑然失笑,她憋着的这肚子火却是烧到了杨文琼身上。
卢知照也徒生几分歉意,更期盼着顾谌能琢磨清楚圣意,她自经手政事后便一日比一日明白,什么生死降黜,灭门之祸,都在朝臣唇舌之间,皇帝一念之差。
一道诏令,承着的便可能是百万条人命,太沉重了。她只想想,也觉着压得她透不过气。
卢知照来到明阑殿时,安明正与穆罕用膳,她依着宫规立在一侧,却被安明强硬地叫下,与他们一道。
她与安明交情甚深,在穆罕这里已经是熟面孔,他并不惧她。
穆罕便是北羌的那位储君,一年前随北羌使团来京,皇帝有心促进他与安明的感情,特将他的住处设在明阑殿近处。
坦白来讲,他与卢知照的想象没有一处挨边,他生得白净孱弱,不似一般的羌人,束发也甚不利索,总有三三两两散在额间,明明是少年的模样,却平白多了几分暮气。
他甚怕外人,性子软弱可欺,但为人单纯温良,安明愿意与他熟络也正是因为这几点。若他是个趾高气昂的混世魔王,怕是他们两人聚在一处,能把明阑殿吵个鸡犬不宁,绝不会有此等温情的场面。
可也正是因为穆罕的个性,卢知照心中总有一层疑虑,依着她对安明的了解,她对穆罕难有儿女之情。
卢知照试探道:“听闻北羌内乱已定,穆罕的归期也就快了罢?”
听自己的名讳被提及,穆罕并不应答,反而去看安明。
安明早已习以为常,手上动作不停,分神去回卢知照的话:“嗯。二皇兄近日在筹备送行宴。”
卢知照心里不是滋味:“那你会同他们一道去北羌?”
安明欲言又止,对穆罕道:“你先回去,我有事情要与卢尚宫说。”
见穆罕走远,安明若有所思:“父皇是这个意思。记得我前日在他面前苦求了许久,哭得嗓子都干了,也没改变什么。那时二皇兄也在,他就那样视若无睹地站着,巴望着我能早些没了力气,任他们掌控。”
卢知照尚未将安慰的话说出口,安明却为她夹了一块板鸭肉,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尝尝这个,这道新菜可是以巢湖麻鸭为原料,先熏后卤,经了几十道工序,不比寻常菜肴。”
她静静看着卢知照吃完,忽而托着下巴,开口道:“如果我偏是不嫁,会成为玘朝的罪人吗?”
卢知照闻言一怔,却被她掖在袖中的手帕抢了神,边角处用粗劣的银丝镌刻着“木”字。
卢知照认出来,这是李玉章的手帕。当年她随张霁审理芳书阁举子案时,曾在李玉章处得过一条一样的,她那时涉世不深,未曾觉得有什么不妥,如今知道了男女间私相授受那一套,只觉不该。
那安明呢?她与李玉章又是何种关系,进展到何种地步?
卢知照脑子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
“看来你也觉得,我若不嫁,是为不该。”安明话里话外透出几分冷气,“可我为什么要为他们所谓的政治抱负赔上我的一生?”
她用手覆住了袖口,一脸执拗:“况且我早已心有所爱……再容不下旁人。”
卢知照声音低沉下来:“是李玉章?”
安明一惊,只一瞬就冷静下来:“你知道也无妨,我今日的牢骚纯属是因为心声堆了满肚,不吐不快。”
“那他对你呢?”卢知照对上安明的眼睛,“他对你交付了几寸真心?”
卢知照将所想问出口,并不是什么易事,她了解李玉章,此人政治抱负远大,无论是最初相识时他字字句句将自己摘除出芳书阁一案,还是后来因冒进被胡继辉设计,又或是这一年多借着安明搭上二皇子,桩桩件件,皆指向……他不会甘愿做一介庸官,更不会为了所谓的情谊折上自己的官途。
她这一问,注定会伤了安明。
她却听见安明不急不缓道:“他的想法于我而言,没那么重要。别说他只是一介庶吉士,就算他已升编修,群目为储相,也是无法救我出这泥淖的。”
是夜,卢知照和衣而眠,左右睡不着,月光自窗户的罅隙处泄出寸寸银白,她想起手帕上用银丝织就的“木”字和安明望向她的那道眸光。
她想起她说:“姑姑,我愿称你一声姑姑,是因为我敬你,更因为你是宫内唯一一个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将我作异类看待的人。”
那一瞬,安明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我不会和亲,我会自己破局,哪怕所行不善,哪怕赌上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