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于律法上,他不会。
但是在私仇上呢,卢知照不免心慌,玘朝谁人不知曾璜之死便是这盛历年间第二任首辅张霁的手笔?
遐思落在此处,她不禁对张霁多了几分敬意,依着这样推来,他的作为倒有几分舍己为人的意味。
张霁被她盯得发怵,勉力忽视她的视线,奈何此人目光灼灼,他被看得满脸通红,憋出一句:“你发病了?”
卢知照终于移开视线,无辜看向车窗外,语气讥诮:“不知张大人在讲什么。不过您出现在杨文琼面前,他大概会发病,不是因为生气发病,就是由于狂喜发病。”
张霁一早便知她意指为何,决意不去计较,顺着她的目光,将视线落到车窗外。
荆州郊外,一干流民圈地为“家”,逢人便上前讨食,不过其中却没有面黄肌瘦、瘫软无力之人,可见杨文琼治下,荆州百姓算是有了个好的奔头。
他们此时却也顾不及理睬湖广境内流民分布的蹊跷。
对于他们的请求,杨文琼帮是不帮,还犹未可知,卢知照时隔多年再次尝到了自身难保的滋味。
荆州城酉时闭城,他们还算幸运,正赶上末点,入城前张霁忽地制住卢知照的右臂,俯首在她的耳廓处低语:“入荆州实为冒险之举,纵使杨文琼没有屈于范慎,他也未必会帮我们,加之人心多变,我又……”
他一时止住,魔怔般不知如何往下说。
卢知照感觉耳侧这人的呼吸愈加紧促,接过他的话头:“在世人眼里,你又与他有旧怨,所以我不能是你的人,我一口咬死我是皇后的人就是了,本就如此。”
臂膀上的力度骤然松开,张霁站到了她的右侧,只给守城的士兵瞧了一眼官印,他便领他们入了城,与方才对过路人细细盘查的情态大不相同。
卢知照与张霁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眸中瞧见了涌动着的不明情绪——
杨文琼在静候他们。
那就只剩两种可能,他等着救他们于水火,又或者,他打算趁他们处于危时将一干旧仇报了。
领头的兵士停在了一处杂院前,抬手示意他们入内,若不是牌匾上挂了“荆州府衙”四字,单从外观瞧过去,倒有些像话本里一众乞丐聚集的城外破庙。
卢知照心中不忍。
荆州府竟穷成了这个样子吗?
张霁先她一步入内,她想了想,还是跨了几大步赶在他前面,方才那位兵士交代,杨文琼在里院等他们,瞧这架势,也不像有暗兵埋伏的样子。
又或者……
她侧目瞧了瞧身旁的“白面书生”,一袭青衣隐在寒夜里,仿若凉风一吹,就即刻倾倒,又低头端详了自己,终于妥协。
他们两人哪里需要旁的人手去对付,杨文琼一人怕是也能将他们一并解决了。
邪风簌簌,他们穿过前堂,卢知照低声开口:“果然将李氏夫妇和你的若干亲卫留在城郊是对的,至少让他摸不清我们的底牌……但是……”
她不自觉去拉张霁的衣角:“……怎么莫名有种单刀赴死的悲怆感?”
张霁感到衣角被一个不大不小的力度牵动着,脚下步子不停,嘴角轻扬的弧度隐在夜色里,语气也适时添了几分空灵:“话多。”
两人脚步已经放得极轻,还是不时踩到地上的落叶,声音窸窣,逃不过武将的耳朵,未见其人,便听见粗犷的一声:“来啦。”
进前几步,他们才瞧见了坐在内院里喝酒的男人,与粗犷的声音不符,眼前这人身姿魁梧了些,皮相却像是个文人,与他的名字相称得紧。
按品阶来讲,见了张霁,他应该行拜礼,可他依旧坐着,大口喝酒,时而徒手捞过一把花生米,尽数洒入口中。
卢知照心中暗叹,这才是游侠册子里收录的绿林好汉,与那些矫揉造作的酸腐文人截然不同。
此刻她身侧的“酸腐文人”正弯腰向“绿林好汉”作揖,张霁这般隐忍,杨文琼面上却不见喜色,倒是登时站了起来,向他们这处赶,架势似要将张霁生吞活剥了。
卢知照心道不好,还是难逃私仇啊。
脑子倏而一片空白,她直直挺身向前,挡在了张霁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