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和室友约好了去看电影。”“载你一程。”金冬树偏了偏头,示意我坐在副驾驶,我绕到另一面上了车,告诉她要去哪家影院。我和金冬树约有四五天没见了,在这短短期间她又有新的变化,上个月新剪的墨绿及耳短发已剃成了短短的寸头,并且漂成金色,这样普遍来说偏男性化的发型意外地挺适合她,把她流畅的脸部轮廓都展现出来。她今天没化妆,只涂了暗色的口红,看起来像个时尚模特而不是在报社上班。不过她的确是我们报社最优秀的记者之一。她率先开口发问:“我记得你住的是家里的旧房子,怎么会有室友?”“之前伍季跟我讲我得多跟人接触,不这样的话我就总也干不好。”“我猜他原话可没这么委婉。”金冬树打趣道。“确实……”我微微苦笑,“福利院的事查得怎么样了?”“差不多弄明白了。”“怎么一回事?”“稿子已经写好,这事过不了几天就会闹得满城风雨。”前头有一个不扶把手歪歪扭扭骑自行车的小伙子,金冬树地按了几次喇叭,他既没靠边也没老老实实把手放在应该在的位置。金冬树不耐烦地踩一脚油门,几乎擦着那个年轻人的肩膀开了过去。她抽空瞟了我一眼,“你想知道?”我点点头。“真的感兴趣还是出于社交礼仪?”我尚且未发一语,她却了然于心。“福利院的院长会选出样貌好的孩子,叫他们与企业家睡觉以获得钱财。老一套的故事了。”不管怎样她还是告诉了我,“有些孩子还没成年。他们还年轻,本来不幸总该有个终结,当他们长大、独立,可以挣钱养活自己,一切都该往好的方向发展,如果只有贫困这个问题。现在这是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克服的阴影。”金冬树用的是和往常一样平静的声音。“有一对兄妹,双胞胎,他们还非常小,天真到根本不知道自己遭受了什么。”我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发表议论,接着向下聆听。“在调查的过程中,我想到那对双胞胎,总会想到另一个问题。他们因为对自己遭遇的事情不明白其含义,只是知道自己受了伤,过一阵子就不疼了。但是当有一天,从影视、从朋友、从各种渠道终于了解到那代表着什么,他们会怎么办?会不会精神崩溃,还是会向前看?”金冬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我说她又想吸烟了。“既然决定要戒就别再想了。”我收回手,双眼看着前方,街灯辉煌,霓虹闪烁,一切看起来如此平淡自然,我看得出其中掩藏着阴霾,但只具有抽象的“痛苦”的形式,而没探究过其细节,生命既然可以怎样崇高、光明,与之相对的,也可以怎样遍布污秽地下坠,我一向知道这一点。“我是把烟都扔了,不过‘瘾’这东西,不是说戒就能戒的。”叙述不应当止步于此。“还有别的事吧。”否则她不会如此受触动。“那个院长利用孩子搜罗来的钱,”金冬树说,“一成分给了视而不见的教导员们,其余的全用在福利院的建设上,她自己分文未取。据说在这么做之后,孩子们的生活水平很快就提高了,可以吃饱穿暖,加点荤菜,甚至还建了一小片玩的场地。也是在这么做之后,有个别孩子开始自残。”说是福利院,仅仅靠上头拨下来的钱款,到底做不了什么。这座城市里总会发生类似的事情,或因残疾与疾病将新生的孩子抛弃,或无力抚养,或意外怀孕而本人根本不想要,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一部分在日光中往来于办公大楼等光鲜亮丽的地方,一部分蜷缩在潮湿发霉的小格子房,同为母亲、孩子这一身份,人生的境遇却大不相同,乌邮是一座割裂的城市,这种割裂感存在于整个国家的任何角落,在这个曾经辉煌而今跌落的城市愈加明显。曾经有人怀着梦想来到此处,挣钱置地,以为能过上理想的生活,经济形势急转而下,工厂关闭或转移,大批的人失业,已经买下的房子退不掉,承诺的周边设施无力建起来,只能拖家带口烂在这个过早固定住根的地方,做些零散的工作。与此同时,已经富裕起来的家庭掌握存款,生活顺遂,乌邮却不再是能够大展拳脚的舞台,年轻一代不再为生计所困,转而又迎来丧失生存目的的困境。不提太宏观的课题,此时我心里想的是比起吃着烂菜叶煮成的粥的地方,比起被遗弃在雪里、厕所里的婴儿,这家福利院里的孩子究竟算得上幸运还是不幸呢?我有意让金冬树从过度的情绪中抽身,便问她调查是否辛苦,怎么得来的这些信息,她说了大致的经过,隐瞒了其中牵涉到的人事,据她所说,“一个优秀的记者总要有隐藏的底牌。”照这种说法,难怪我的记者之路如此黑暗,或许我从没真正掌握潜伏的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