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永远都不学,永远都赖在你们身边,你会赶我走么,像赶一条养厌的狗?”他这脾气来的毫无预兆。“我没有赶你走的意思。”我说,“你得知道,没有什么是永远存在的,万事万物,唯有无常永恒。你越早明白这个问题,在必有的时刻来临时就能越快地反应过来。”秀一倏地动作,张开手臂从上而下抱住我的脖颈,“你说是为我好,可你会跟谈姨说这样的话么?你敢跟她说一定会同她分开,不能偕老?”“这样的概念置换没有意义,父母子女和夫妻并不一样。”他更用力地搂住我,我的脖子被他勒紧得呼吸有障碍,“你不是我的父亲,我也不是你的孩子。”“即使如此,模式总归差不太多。我养育你,教导你,放你离开,组建新的家庭继续循环。”我两手抓住他的手臂,稍微用力分开,把他歇斯底里的拥抱解除,背过身去不欲理会,“每人都各自有角色要扮演,都要处在应有的位置上,作出合时宜的举动,按既定的轨迹行动。这是世界运行的一套方式。”到这时,我忽然意识到我讲了太多莫名而冷漠的话,有些模糊的不安,纳闷到底为什么我对秀一说出此番言论。我因觉察到言行的不妥陷入沉默,希望没有伤害秀一的情感,可心底里我清楚秀一是个怎样的孩子。敏感与尖锐、自尊与卑劣、软弱与强势,他是矛盾结合体,你永远不清楚在他聪慧而善于缄默的脑袋里澎湃着怎样的思绪。我的伤害已经刻下,明智的做法是将谈话就此打住,当晨曦和煦的光线游进房间,一切夜晚的郁结都会消解,再次被包裹进白日积极喧噪的氛围中。而秀一却不肯苟且放过,偏要把心剖得明明白白,又从背后拥抱住我,紧紧地、深切地攀附,如同下一刻将被背弃,透过单薄的睡衣,他胸膛上的温度极清晰地传到我的后背,我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鸣颤,有一瞬间我以为我不是听到,而是感觉到他的声音。他说:“我会跟着你,你们。我会纠缠到我的生命腐朽,直到你们死后依然延续,假如你们死了,坚持尸骨埋在一处,我会允许的,我会和你睡进同一副棺椁,或者在你们棺材中间的土里化烂,这才是圆满,这才是我应得的轨迹和命运。叔叔,你明白么,唯一从我逃开的方法是,事先杀死我,否则我总有足够的精力同你们阴魂不散。”我知道他说的话是真的,秀一从来不对我撒谎。他在外人面前或许狡诈、或许傲慢、或许残虐,在我面前永远是最赤诚的孩子,即便我真的不知他对我的一腔热爱从何而来。我不再出声回应,闭上眼睛假寐,秀一的目光在我的脸上眷恋地徘徊不去,在我不看的情况下,我能清晰地想像出暗中他的眼睛的样子,是白水银中养的两丸黑得纯粹的珠子,眼中可能泛起凛冽的水光,点点映照出不甚明显的光亮。“明日来接我下学吧。”一个暗示揭篇的愿望。我听懂了,却依旧拒绝,只因有约在先,“我同你谈姨约好,要提早下班和她逛一逛商场。”“是否在她心中你总是第一位,她也是你心中的第一位?”秀一的质问中有一种情绪掩之不住,那是嫉妒。呵,这倒是怪了,他在嫉妒谁,又以何种立场嫉妒。我自认为和良子对他仁至义尽,没有不周到的地方,不至于招惹他溢于言表的恶意。我倦于争执,便将那些疯言疯语置之不理,试图静静带着枕头回返和良子的卧室,他很想留住我,我没有顺从他的挽留。将要跨出门的一刻,秀一跪坐在床上,把被子丢得远远的,赌气般地确认我是否在意他会着凉,我不搭理他孩童式的娇纵,只抓着枕头走开。我听见他阴森森的、恶毒的挑拨:“你以为谈姨就是干净的么?我告诉你,她比我还要乐衷掌控你占有你,恨不得身边只有你一个人,她可在你背后干过不少事,我敢打包票她早就想把我扔走了,只是为了保持在你面前温和的样子不说。我才不遂她的意,她越要赶走我,我越要缠住你!”他明知道良子对他尽心尽力,自己也爱她,却放任情绪失控说这些没头没尾的疯话。我越发感到他在胡说八道,头也不回地回了卧室。22、恶童08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是:“你爱我么?”以问句请求宽慰,以问句掩饰不安,掩饰在其中默默含苦的深意。当你乞求爱,你正在爱。爱与爱情不是同种情感,后者更狭隘,更自私,更排外。普众性的爱情就是这么个玩意儿,争斗个头破血流换得唯一的位置,苦也觉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