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良子的教育方式。她绝少大吼大叫表明自己,强迫所有人聆听,她的道理是天然从她的思想流淌出的,如水到渠成,不夸耀、不盲目,自有其力量。可她又是位如此关怀体贴的女性。总之,在良子的照料与教导下,秀一对她的依赖与日俱增。到后来我相信,假如良子突然要秀一唤她“妈妈”,他都会立即同意的。一年、两年,在营养得到满足的前提下,秀一迟滞生长的身高飞快升高,他学有余力,并从我和良子这里得到一些知识的传授,一年级上完后,跳过两级,直接上了四年级。到小学结业,秀一已像株小白杨树削瘦颀长,英气勃勃。清秀的脸庞长开,眉毛浓淡适宜,其下的一双眼睛是单睑,眼形舒展而上飞,偏琥珀的眼瞳常常给人温和的印象。在受到挑衅或心中觉得荒谬时,偶尔他会微笑,从眼睛中透露出嘲讽的深意。幼时腼腆怯懦的举止渐渐难觅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似曾相识的从容。有时我看到秀一露出的神态会一晃神,觉得似乎在何处见过,尤其是他伏案作业和安静看书时。当我和良子说起时,她忍俊不禁,反问道:“你真不知道?”“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答道。良子用食指点我的额头,亲昵地笑说:“他是在学你啊。”她没明确说,我分明从她的神情觉察出,她一定在心中骂我。“傻和彦。”结婚前良子还经常这样骂道。我如梦初醒,才认出那那仿佛是在表示思考、无暇顾及周身事物时会露出的表情。据良子说,那姿态很端正,颇能唬人。她曾经每每在我露出这种表情时,下意识轻手轻脚,小心不打扰我,后来发现我哪怕发呆,或在想另一只袜子跑到哪去时也是这样一副表情后就随意起来。她向我描述过我的样子,为了叫我看见,还特意拍了照片。我有轻度的近视,平时尚且无碍,有一副眼镜,只在读书写作时戴上,调整下滑的眼镜时,用右手中指尖扶悬在鼻梁上方的镜架。我静坐读书时,后背放松微躬,脑袋向左稍稍倾斜,遇到写得好的地方会将视线放平,不出声地背诵。这都是良子为我数出来的习惯。“你读我好像解密码那么仔细。”我才发觉生活中我竟然有这样多琐碎的细节,难为她一一记住,如数家珍。“我比你自己还要知道你。你得小心。”良子说,用一种神秘而威胁的口气。“哇,真可怕。”我干巴巴地附和。“他差点把你学得一模一样。”“那么就是还有破绽?”我们并肩走在鼠灰伞面下,雨下得又大又急,晶莹透亮的雨水顺着每根伞骨的尖端向下倾泻,良子脚背的袜子沾湿,我一截裤脚颜色变深了。“当然有。”良子轻快地说。我洗耳恭听。“因为他不是你。”我眨眨眼睛,迟疑地回应。“又到了你不擅长的阶段。”良子叹了口气,“你总不懂这些关于情感的话题,每当我说了甜言蜜语又会躲避。理论上你这样的人是没有伴侣的。”“但是我有你。”“——你自己却总无意识地说些好话。我爱你,便觉得与你相关的一切都可爱,连模仿你的秀一也可爱。”“我没觉得秀一总在学我。”“你难道看不出他崇拜你,几乎要把你所有的小习惯都学个干净么?”我思考一阵,没特别感觉,只是补充道:“的确有时候我们步调还挺一致的。”良子在同我说话,一辆人力车驰过,车夫身穿单薄白衫,深色有绑腿的长裤,大雨中跑得飞快,后头坐着穿绛红开衩旗袍的夫人,肩颈处围一条绒绒的、粉色轻云似的毛皮,手撑印花蕾丝阳伞,皱眉催促车夫再快些,莫叫雨淋坏她的小皮鞋。我的思绪不由为此动态的画面掠走一瞬,而这失神的几秒也叫良子捕捉下来,对我加以批斗,“同我说话时不要看其他的东西。”她行使妻子天然具有的对丈夫蛮横的特权要求道。于是我把思想召回。“我喜欢你来接我下班。”良子说个不停,活泼得像刚刚坠入爱河的小姐,她是真的容易满足得可爱。“让我想到我们度蜜月的时候,我们整天都腻在一起,下雨时你为我撑伞,没带伞也没关系,只要每分每秒你都在我眼前。”其实我们从小基本就是这种状态,结婚后我甚至没觉得有多大变化。“我那时早起看到旁边躺着你,总要把之前的事回忆一番,直到确认了我们是如何一步步入睡的。不是有个说法么?做梦的人是回忆不起自己怎么到梦境场所的。”良子怀念旧事,却说了一句类似于抱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