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走时,秀一走在我旁边,松松牵住我上裳的衣摆位置,我见他看上了路边一位老倌糖车上的果子,停下来给他买了一个太妃林檎,秀一把竹签攥在手里,暂时不吃,叫我蹲下来。我猜到他要做什么,事先同他讲好,“叔叔不爱吃这些玩意儿,自己吃吧。”他摇摇头,固执地把糖林檎往我口中送,坚持不下,我见他实在坚定,勉强咬了一口,他心满意足地把太妃林檎收回,从我方才咬下的口子接着咔嚓咔嚓啃起来。“叔叔,我其实还不想上学。”秀一边吃边说。“那你想做什么?”“想在家待一阵,和你们熟悉一阵。”“现在还不够么?”我逗他,“还要多熟悉才行?”“直到你永远不会把我赶出去才行。”“不会的。”“我害怕。”秀一嚼着糖渣,含混不清地说,腮帮子塞得满满的。“慢点吃,小心划伤嘴。”我嘱咐道,继续之前的话:“你害怕什么?”“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他答非所问。“以前你父母在时……”“他们不在我身上花零钱,每笔钱都得省着做生意,我清楚的。家里倒是有罐蜂蜜,母亲留着自己吃,不许我动。我怕他们打我,不敢要多余的东西。”我无言了,虽无法感同身受,却知此处应表现出一点同情,我取出一点钱交给他,“今后有想要的就自己买,或者跟我和谈姨说。”秀一不安地张大眼睛把钱塞还给我,我设法让他收下。“家里的钱够用,不至于连个孩子都养不起。”说话间功夫到了学校,我以为左霖泽会在办公室等,没料到他早立在大门边,正低头嘬香烟,见到我立即笑着迎过来,熟稔地招呼我进门:“走,先去我办公室坐一坐,不耽误正事。”我向他点头示意:“许久未见,你何必亲自在外等着。”“我成天坐办公室闷得要命,趁空出来透透气。”他大步走在靠前位置带路,笑着问:“这就是你家那个孩子?”“是。秀一初来乍到,怕生,还得请你多照顾。”我叫秀一打声招呼,他叫道:“左叔叔好。”“你好你好。”左霖泽亲切地说,请我们坐了一阵,叙些闲话才进入正题。“课本、书桌之类的已全备,秀一的班级我安排好了,一年一班的李絮老师班里,是个女教师,性情和善,学问不错,秀一在那里挺合适。”我凭他安排。他还想说些什么,我看时间不早,再拖上午未必能入学,中断和他的谈话,先送秀一上课,左霖泽随行,送我们一道。一班正在讲课,我从窗口向里张望,讲台上站着一位女性青年教师,齐耳黑色短发,戴一对白珍珠耳环,相貌可亲,想来左霖泽眼光不会有岔。左霖泽冲李老师打个招呼,我叫秀一跟进去,他一时大概犯了怯,不肯动弹,我耐心跟他讲:“我在左叔叔办公室谈天,放学接你回去。”他才一步三回头地进教室。待他自我介绍的流程走一遍落座,我和左霖泽离开,在校园中漫步。左霖泽先打开话匣子,同我追溯当初在大学中的一些人事,对不重要的东西,我的记忆已然模糊,只是见他兴致高涨,不得不随他。后来我回忆起他当初似乎是学生委员会的会长,同我交情不错,时常找我喝酒,即使十有八九我并不奉陪,也热情不减。等他一逞谈兴,不知想到什么,眉飞色舞的神情收敛起来,吞吞吐吐地问我是否还与谈良子在一处。我回答说是,从没分开过,他转而说起其他,叹息如今战乱四起,亲朋凋零,生计艰难。“昨天我遣佣人买十斤米回来,给他足够的钱,他回来后跟我说米价又涨了,同样的钱不够十斤好米,只够十斤次等的。”我问他是否在银钱上有所短缺,他否定了,“只不过想到现在物价一天一个样,连粮食市价都疯涨,像你我这样的人尚能勉强负担,那些寻常贩夫、老弱之人该怎么支撑。”我一时默然。我固然生涯离奇,但奇遇只发生在我身上,且并未赋予我何种超人的才能,乱世或盛世,我都是这种活法,无法对百姓感同身受,更没什么深刻高论。而左霖泽仿佛对我倍加推崇。“实不相瞒,我一直在看你发表的文章……”我在心里暗暗下着定义。冷漠。“客观,像一柄闪光的刀子。”干巴巴。“简洁有力,不加赘言。”缺乏感情。“公正的笔触中含着悲悯……”我被他夸得一时茫然起来,简直搞不明白说的是谁,连连推辞否认。他当我自谦,更激烈地夸赞起来,我赶紧打断他:“说真的,你刚刚是不是有件事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