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初四,东院枢密使俱守义因疾猝死,接替他的人选至今还没有定论。
东西两院枢密使和神策军左右中尉,并称“四贵”,乃是阉人可达之极位。
如今枢密使一职出缺,各地监军使都馋得双眼通红,使出浑身解数上下请托,都想一飞冲天。
田蔚自然也想,其实早在六年前,他就曾有过一飞冲天的机会。
天下方镇共四十八道,虽然都称方镇,其中亦有等次之别,各镇长官的前途也就因此而异。
西川与淮南、河东等地一样,是第一等次的重镇,于节度使、观察使而言,是宰相回翔之地,于监军使而言,则是枢密使和神策军中尉的回翔之地。
当年西川之战,因吐蕃降将贺悉赞一事,裴党与马党、朝臣与宦官,各方势力斗得不可开交,裴弘因此与相位失之交臂,田蔚亦未得好,在浙西一沉沦就是六年。
眼下圣人卧病,储君地位不稳,形势并不比当年明朗。田蔚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一飞冲天,望着那鹤形的珊瑚,心里面轻轻一叹。
“闻将军有心了。”他淡淡一笑,命人将东西抬下去,估量着珊瑚的价值,等价地透露出一些宴会上的情形。
闻锜听得很是振奋:“如此说来,此事还真是裴弘一手策划?他态度如此强硬,难道真的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
浙西没有节度使,而是都指挥使与观察使分立,一者掌军,一者掌政。此乃妥协之果,一时之事,不会长久。
闻锜乐见狗咬狗,打心底里希望咬得越烈越好,最好是能再掀起一次像当年西川那样的狂澜,将姓裴的和姓独孤的都拍死在东海的波涛里,如此,浙西就有机会姓闻了。
“一个小小的都虞候,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把柄。”田蔚的语气很轻蔑,也很笃定,给闻锜泼了一瓢冷水。
闻锜对这话只信五分,恭维道:“将军代天子巡狩四方,监视刑赏,奏察违谬,浙西道六州三十七县,尽在掌握之中。便是天大的事,落在将军眼中,也都是小事。”
这话虽有夸大之处,倒也不全是恭维。若论独孤靖的命脉系在何处,十个骆复义的口供也抵不过田蔚的一句话。
宦官为天子家奴,纵有乖谬之事,因占了“忠诚”二字,在天子心中总是排在大臣——尤其是藩镇大臣——之前。
天宝年间,朝廷逢难,鱼朝恩干扰军政,导致相州之败,事后却未得到任何惩罚;德宗之朝,义成监军使薛盈珍为上所宠信,欲诬节度使姚南仲军政,罪过大白,德宗不罪盈珍,仍使其掌机密。
藩帅欲博圣心,须得厚交监军使,至少不能得罪监军使,这已经是人所共知之事。
闻锜身为牙将,在镇海军中,一不缺实力,二不缺人望,欲谋浙西节度使之位,唯缺朝廷的认可。
朝廷的认可大抵也就是田蔚的认可,所以他便对症下药,将田监军奉为祖宗,六年里香火不断,虽还不见显灵,仍是一片赤心,没有一句怨言。
田蔚从茶水里吃出了一粒花椒,含在口中,四下寻找承接之物,闻锜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
“这如何使得?”连田蔚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闻锜笑道:“将军口含天宪,此乃末将之幸。”恭恭敬敬地将那粒花椒接过来,收在随身的囊袋中,这才又问:
“既无过硬的证据,态度还如此强硬,难道裴弘当真是想扶持贤王?”
田蔚感其赤诚,摇着头,说了一句实话:“你不了解他,裴行毅虽有一身傲气,却不莽撞。”
他总觉得裴弘手里还有一枚致命的棋子没有落下,眼下只是故布疑阵罢了。
闻锜琢磨这话的意思,觉得有些答非所问,“恕末将愚钝,还请田将军解惑。”
“这局棋方入序盘,虚实未明,厚薄难测,还是要观变审势,莫急。”田蔚扯起了玄的,说完,唤人添茶。
这便是一株珊瑚的价钱已经耗尽,委婉送客的意思了。
闻锜心里骂了句“臭阉!”只好抬起屁股,行礼退出。
田蔚目送他离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天井处,方才容色一收,回头问傔仆:“长安回信否?”
傔人垂着首,行的是规矩的内廷礼:“不曾。”
“请夫人过来。”
“诺。”
傔人一去良久,就在田蔚的耐心快要耗尽时,一位葛巾布裙的妇人姗姗来迟,进门之后,在距离门限一步之处停住。
一见她这副青灯古佛的打扮,还有那张了无生趣的蜡黄面孔,田蔚就觉得倒胃口,预备好的笑容也打了折扣,只能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温和些:
“窈娘,你头痛好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