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校门外,看着一群中学生从校园里走出来,他们无一例外弓着背,闭着嘴,背上背着沉重的特大号书包曳足而行,特大号的校服把整个小小的身子藏得好好的,完全看不出它的疲惫和挣扎。
这时候的夕阳总让我想起打翻的调色盘。起初是泼辣辣的金黄,把教学楼西侧的玻璃熔成液态,可没一会儿,那光就变得浑浊起来,像掺了水的蜂蜜,把每个人的侧脸都镀上一层薄脆的焦糖色。云絮是揉皱的数学卷子,歪歪斜斜地堆在天际线,那些解不开的几何题,此刻都化作了暗红色的淤痕。
我数着地砖上的裂纹,忽然现自己的影子正被无限拉长,在某个瞬间突然与路灯的影子重叠——原来暮色已经浓得能拧出墨汁,而我的影子都被这粘稠的黄昏吞没了。
当最后一抹霞光溺死在楼群之间时,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开始频繁眨眼,而我的脑海也突然跳出那天在吴老师家的那种特别体验。
那天真的是一场独特又新奇的体验。在吴老师的声音里,我第一次尝试让自己的脑子完全放空,全身心地投入,跟着她的文字,在脑海里勾勒出一道万丈光芒的阳光,然后想象它在我的身子里慢慢苏醒,随着我的全身的血液从脚尖开始奔跑,一路向上,直至感受它从我的头顶渐渐释放。说真的,那瞬间,我第一次有一种别样的自信,原来自己也可以光芒万丈的自信。
而那个看似普通的枕垫,更像是打开了我身体的潘多拉魔盒,那种感觉十分微妙,简直无法用言语去形容和表达。躺在它的上面,我的后背竟然完全被打开,身子处在一种极度舒适的状态。当我的双臂平放在身体两侧,挺起前胸时,空调的凉风恰到好处地从我的手掌心拂过,如妈妈的吻。前胸的舒展,更是让我觉得自己充满力量和勇气、身心完整,连一直困扰我的背痛也消失了。那块蓝色的毯子盖在腰部,沉甸甸的,呼吸变得有节奏,一呼一吸间似乎也更清新更干净了,不再有之前莫名的心慌。
最让我意外和惊喜的是,在那一刻,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当下的体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慢慢在心底滋生,从头到脚,从指尖到梢,每一寸的血液都没有错过。我感觉到自己流泪了。我一开始流泪是因为这种快乐太强烈了,如盛夏的烈日。但后来我现内心有了一丝淡淡的悲伤:我怎么到现在才体会到这种呼吸的快乐?才明白阳光是可以照进我们身体的?才现空调的凉风也可以如妈妈的吻般温柔的?才惊觉,快乐其实无处不在的?我会错过这些触手可及的快乐,都是因为我太过小心翼翼地活着了,太被别人的情绪左右,始终活在忐忑中,甚至会有想要结束生命来报复别人的念头,却没有真正体会到生命本身带来的幸福感和满足感。
到此刻,我还能感受到彼时毯子带来的包裹感让人觉得安全又舒适,仿佛有人在照顾我,给予我无限的体贴、温暖和爱,而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我一直猜想,那天吴老师是不是用了催眠,关闭了我大脑的黑洞?
说真的,我特别享受那天体验带给我的感觉,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温暖和勇气,感受到自己,甚至放下了对爸爸那天打我的怨恨和委屈,完全沉浸在一片美好祥和的空间里,自由、舒畅、快乐。可是,南辛如一个不之客,直接把我从这种美好的感受中抽离出来,又把我带进现实,一个我完全不知情的现实中。
我心中的悲哀和愤怒像两条打架的蛇一般彼此撕咬,却又不得不吞咽下所有的情绪,任由南辛开启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
让我惊讶的是,她全然不顾我的身份,或者确切地说,全然不顾我在场,毫无隐瞒,毫不在乎地说出她自己是个资深的抑郁症患者。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么有趣的名字,抑郁症患者还可以用“资深”两个字来形容,这么说来,她的抑郁症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吗?怪不得那天小区里,有人会说她是神经病,毕竟在大多数的人的认知里,有抑郁症的患者就是神经有问题。不过说真的,我还是很佩服她的勇敢,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的病情,还在前面加一个形容词。
只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吴老师家呢?她和吴老师之间是什么关系呢?之前从未见到她呢。还有她又为什么那么讨厌吴老师呢?为什么要诬陷吴老师没有证书呢?而且吴老师似乎也并没有反驳和怒斥呢。最关键的是,她和吴老师的老公是什么关系,感觉他们之间剑拔弩张,彼此都很讨厌对方的样子呢。
这些问题在我那天不得不提前结束课程,离开吴老师家后,如冒着气泡的苏打水一样,在我的脑海无时无刻地不断涌现,特别想去找南辛,问个清楚。
也正因为这样,我连着两天去看了小不点,想说会不会遇见她,结果不但没有看到她,连程郝然也没有出现。
说起程郝然,我心头又是一愣。
那个夜晚,月色如水,却照不亮我们心底的黑暗。我俩坐在他家花园的长椅上,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向彼此坦露了内心最深处的创伤,那些藏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话,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我从未想过,程郝然,那个平日里走路带风、拽得二五八万的家伙,竟有着如此不堪的遭遇。他的家境优渥,在外人眼中,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幸运儿,可谁能想到,在那看似光鲜亮丽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在那之前,我深陷自己的痛苦泥沼无法自拔,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仿佛命运的所有不幸都降临在了我一个人身上。但程郝然的倾诉,让我看到了另一种人生的悲凉。他说,父亲总是毫不留情地骂他是废物,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锐的刀,刺痛他的自尊;母亲则对他冷暴力,不管他做什么,都得不到一丝温暖的回应。他还时常担惊受怕,害怕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无情地毁灭。
那晚,他让我突然明白: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言说的伤痛,无关乎家境,无关乎外表。
就像南辛,她此刻成了我心中的迷。
虽然我很想和程郝然分享我那天见到南辛后生的事情,也很想和他一起解开南辛这个迷,但我却还是选择去了“一个树洞”。
上周六,就因为南辛的一番搅和,吴老师不得不强行终止了我倾注无数心血的课题。吴老师送我出门时,我满心都是不甘与委屈,嘴唇微微开合,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她像是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目光里满是温柔与理解,轻声说道:“要是心里憋闷,抽空可以去‘一个树洞’,说不定能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说真的,吴老师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懂我欲言又止的人。她一定知道,那天我最想倾诉的,是我那糟糕透顶的家庭,是爸爸对我的打骂。当她打开门,瞧见我大热天还穿着长裤的时候,眼神里那瞬间的惊愣,虽然很快就被掩饰过去,可我知道,她肯定猜到了些什么。
但,南辛却把她说成了一个骗子!这点让我无法接受。我想,我那么想要找南辛问清楚,除了解开脑海中的那些疑问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要帮吴老师洗清污点,换她的清白。
上次去过一次后,我就熟门熟路地找到那家隐藏在街角的小店。它的店面一如既往不引人注目,连门口之前的那辆吸引我的赛车模型也不见了。
奇怪,难道关门了?
推门,风铃声一如既往地响起,里面依然空无一人,除了那如树洞般蜿蜒不见尽头的走廊。我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惴惴不安,反而加快了脚步,似乎走进那间屋子,找到那台电脑,就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事实,里面真的空无一人。
我也没有召唤服务人员,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了第一次坐的那个位置。那台电脑竟然是打开的,似乎知道我会到来一样。
很震惊!但我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坐在了椅子上,面向着显示屏上的蓝光,等待它像第一次那样,出现那个树洞。但让我意外的是,那个树洞并不没有出现,而散热器却出如风箱般的轰鸣声,像是电脑里所有的电子生物在疯狂地喘息。蓝光突然忽隐忽现,变得扭曲,像一块块融化的蜡油在坍塌,瞬间,我的视网膜烙出一串乱码。
当视线重新聚焦时,我正站在一座游乐园里。这游乐园很眼熟,但我却怎么也无法在脑海中搜寻出它的名字,似乎它早已穿越了几个世纪。不远处,炫亮的旋转木马在无风自动,斑斓的彩旗却像被揉皱的糖纸。远处镜屋的玻璃折射着月光,每一片都映出我的脸——却又都不是我。
随着我慢慢走近,我惊讶地现,在一辆木马上竟然坐着一个人,一个小男孩。他低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似乎在哭泣。这时,他猛地抬起头,满脸的泪水,对着我哭喊着:“为什么我总是做不好?为什么我长都长不高?为什么我什么都学不会?爸爸想要的,我永远都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