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莎担心地问:“不能宽限几天吗,我们后天就搬走的话,时间有些太紧了。”
“来得及!”琼恩摆摆手,“很快就能收拾好,要是多住几天,别人还以为我们多舍不得这儿呢!到时候更要嫌我们带坏风气了……”
琼恩一口气宣泄出来,突然意识到最后一句话不应该说——尤其不应该当着大女儿的面说。
她只好开始生硬地骂人,反而显得那句“带坏风气”更突兀了。
苔丝垂下眼帘,掩盖住眼中的泪光。
前几天她干完活儿从田里回来,趁着夜色去了墓园,在那个风灯都照不到的角落里,她带着小铲刀整理了一下小索罗破旧的坟茔,刚好被人撞见——要是没有她,大家就还能住在村子里,妈妈也不用跟人吵架。
“还好我提前给金斯贝尔的客栈写信了,”琼恩骂够了人,自鸣得意地念叨,“那里有个寄宿屋,因为不带家具,价格特别划算,大小够我们一家子住了。而且那里离德伯菲尔德家的祖坟也很近,听说你们德伯菲尔德家的家族墓地那里还专门修了个教堂呢!”
“你爹之前一直想把姓改回德伯维尔,我跟石匠商量了,墓碑上面也要刻这个姓氏。正好,我们圣母节搬走的话,就不用给石匠立碑的钱了,到时候科林牧师会给的。”
伊莱莎被琼恩打得响亮的算盘震憾了一下。
或许该夸她妈一句持家有道?
她还以为像琼恩这样迷信的人,在宗教消费上是绝不会干出逃债这种事儿的。
“慈悲的主啊,我们聚集在此,纪念约翰·德伯菲尔德的生命。求祢以平安充满我们的心,赐我们力量面对离别,并确信祢的应许……”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①。”教堂墓园里,科林牧师站在十字架下,庄严地念祷经文。
伊莱莎面上一副悲伤的沉思状,内心却忍不住想,约翰去罗利弗酒店比去教堂勤快多了,为人既不勤劳,也不节制,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可以得救的虔信教徒。
复活这种事就免了吧。
“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悲哀、哭号、疼痛②。”
伊莱莎跟着大家念了一声“阿门”,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眼角的余光里,苔丝似乎在看她。
从昨晚到现在葬礼结束,苔丝显得格外地沉默,或许她是在为约翰的死而悲伤。
但约翰·德伯菲尔德恰好死在万物勃发的四月,伊莱莎连触景生情都憋不出一点触动来。
她对约翰既没有对父亲的孺慕,也没有对他不称职的怨愤。对伊莱莎来说,这个生身父亲就像是电影里的角色,他们两个人之间隔着的岂止是时间的差距,完全是隔着两个世界。
伊莱莎本想看看那块将要被琼恩逃款的墓碑上面刻了什么,但是作为死者的次女,她站在参加葬礼的人群的前排,一举一动都很显眼,只好一直埋头祷告。
葬礼结束了,人群慢慢散去,跟琼恩相熟的妇女围了过来,同她一起聊天。
故意落后了几步,伊莱莎终于看清楚墓碑上刻的字:约翰·德伯菲尔德之墓(本姓德伯维尔)。
她用力地抿了下嘴唇,才没做出撇嘴的表情。
约翰的名字后面列了一堆她读不明白的头衔术语,大概是某国王册封的某骑士、嫡系后裔之类的东西,占了四五行。
最后是撒母耳记上的一句话——
大英雄何竟死亡。
她这个老爹……
嘲讽死人是不是有点不太厚道?
伊莱莎实在无法可想,也没话可说。
英雄和贵族骑士的妻子与孩子们把衣物整理好,放在堆在一起的家具上,厨房晾晒的草药和锅碗厨具被巧妙地摆放在箱笼里。
琼恩和亚伯拉罕去跟村里相熟的人告别,霍珀和莫德斯蒂带着两个弟弟在楼上休息,他们明天搬家得早起,伊莱莎和苔丝就打发小孩子们去睡觉了。
窗外下起了细雨,苔丝跪在窗下的长凳上,看雨水在玻璃上流动。
伊莱莎贴在她的肩膀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原来她看的不是雨水的流向,而是窗框下的蜘蛛网。
“苔丝,”伊莱莎搂着姐姐的胳膊,声音比密集的雨点更轻,“在井桥的时候,我听说在川特里奇要开一所学校,现在还招不到厨师。我看妈妈可以去试试,年薪有十五镑呢。”
“亚伯拉罕也可以去学一门手艺了,进工厂的话太累了,不知道亚伯拉罕有没有妈妈的厨艺天分,不然他可以来烘焙坊试试。缺人缺得厉害,拉德克里夫先生一直想招人呢,他的力气挺大的,不过干这活儿还是细心更重要……亚伯拉罕在学校成绩是不是还不错,我记得老师还奖励了他一本狄更斯的书,他也可以去试试当印刷工和排版工人……”
伊莱莎用食指勾着苔丝鬓边松散的碎发,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像春雨一样连绵不断地说着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