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发和装蛋奶酥的杯盏被安妮收拾整齐,放进她的柳条篮里。
伊莱莎离开常蒂小姐家时,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安妮俯身把红茶放到亚麻桌布上,玛丽·柯莱和常蒂小姐正凑在一起讨论报纸上的内容。
春风吹过花园假山上金银花的垂蔓,拨动出哗啦的响声。
伊莱莎沿着河边走回磨坊,总觉得德伯菲尔德家那种伤春悲秋的消极宿命论又在她的血液里翻涌,这是她那个崇拜血统的父亲、迷信颟顸的母亲,还有臣服于宿命的姐姐共同造就的。
她刚走到磨坊的门口,帕夫太太就迎了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往里跑:“伊莱莎,你终于回来了!”
伊莱莎心头猛地一跳,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两个逆光的人影就在门框里显现出来——当然不是山姆和派克。
是她的弟弟,亚伯拉罕,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女人。
“伊莱莎,妈妈死了。”亚伯拉罕郑重而慌忙地说,“不对,她快要死了。是爸爸死了,妈妈好了。但是妈妈现在很不好。”
……到底是谁死了?
在谈论死亡的沉重时刻,亚伯拉罕语无伦次所带来的黑色幽默让伊莱莎突然冒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喜感。
旁边的女人发出一声响亮的吸气声,伊莱莎转头看她,这个青年女性看起来有种干惯了农活的干练强壮,年龄跟苔丝差不多大。
她快速地纠正:“你妈妈没事。是你爸爸,他去世了。”
“关键在于母亲,不管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双手交叉,食指指尖相抵,放在下巴处,摆出一个沉思的姿态。
即使跟这位前室友相处多年,约翰·华生医生依旧感到跟不上他的跳跃思路,他无法理解地问:“在韦林特上校的这个案子里哪里有母亲的踪影?噢!你是说韦林特上校那个去世的妻子——可这是死去的母亲,活着的母亲是谁?韦林特上校父母都已经去世了。”
福尔摩斯赞许地看了华生一眼,“当然是前韦林特太太的母亲,洛维拉夫人。她现在住在多塞特的克兰伯恩,据我所知,声称什么都没看见的女仆格拉迪斯有一个慷慨的朋友,恰好来自伯恩茅斯——多塞特最大的城市。”
“所以你要去一趟多塞特?今天,还是明天?”华生看了看自己的记事本,“我还有三个病人预约了日程,不过杰克逊医生能帮我坐诊一两天……”
“我会去一趟多塞特,不过不是现在。华生,猎人在不能一击必中之前决不会轻举妄动。像沃伦那样警惕的人,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醒他。我已经派维金斯去盯着他们了,如果有什么异常,他会来向我报告的。”
华生摸了摸下巴,不解地问:“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沃伦?在所有可疑的罪犯里,除去那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只有这个年轻人的嫌疑最低,甚至格拉迪斯都比他更方便往茶里面加吗啡。”
福尔摩斯发出不耐的气声,起身走到摆满化学试剂的大书桌前,“门栓,那个被弄断的门栓。”
华生深谙他这幅作态暗示了什么,这位老友显然是不会再作解释了,于是他泄力瘫倒在扶手椅上,状似不经意地问:“那在你的猎物钻进陷阱之前,你打算怎么消磨时光呢?做你的实验?”
“等一位多塞特的小朋友的回信。”福尔摩斯划动火柴,点燃了本生灯。他扭动煤气掣,跳动的火焰从橙色转变为蓝色。
“你怎么知道那是位年轻的小姐?”华生饶有兴致地问,“虽然她未婚,但也不能排除D小姐是一位年长的女性的可能。”
福尔摩斯无奈地瞥了眼好友:“就我的亲身经验和实践观察来看,90%的女人——但凡超过二十五岁,不管是已婚还是未婚——都不会给孩子推荐姜饼、松饼和磅蛋糕,即使是减糖的也不行。她们只允许孩子吃米布丁,或者牛奶布丁。”
医生哽了一下,挂起微笑,无言地赞许他的真知灼见。
“看来生活杂志也让你学到了许多东西。”华生的目光转向壁炉上的那个山羊皮匣子,似乎想把它盯穿,好仔细看看里面的可卡因溶液有没有减量。
“是婚姻让你学到了更多东西,”福尔摩斯不咸不淡地答复,“比如从一本‘为艺术而艺术’的杂志里学到怎么挑选送给妻子顺应潮流的香水。”
“但我不得不说,这样的杂志虽然在选题上颇有包容性,却实在缺乏一种对公众传播准确信息的审慎态度。”
鼻端还飘着香水推销员极力推荐的留香持久的紫罗兰香水,华生忍住看到福尔摩斯吃瘪而生的笑意,点头道:“你说得对,像我在杂志和报纸上发表的那些破案记录,纵然在气氛和情节上加以艺术的处理,用了一些夸张的手法,然而于公众本身而言,并没有什么危害。”
“一本生活杂志的受众,不管是厨师、管家还是女主人,对她们传达避免误食有毒植物这种信息时,的确要严谨且着重地加以强调,而不是为了画面美观就把重要内容挤到一边儿去。”
“你觉得D小姐会答应你的要求吗?”华生非常好奇,“福尔摩斯,要知道我从没见过你给一个姑娘写这么长的信——哪怕算上你的女性顾客们。你从读书时就已经成为了一个不会幻想给女孩写情书的机器吗?”
“要让你失望了,恐怕我从一个呱呱啼哭的婴儿开始就是一个冷酷的机器。不过请放心,我的那封信就算写得再不得体,对一个女孩来说也比收到一封素不相识的男人写来的求爱信要正常得多。”
伊莱莎以为生活会一直这么正常地过下去——安吉尔·克莱尔九死一生地归来,苔丝跟他和好,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她会在磨坊攒够了钱,安顿好亚伯拉罕的工作,见证玛丽·柯莱成立慈善学校,等莫茜·常蒂小姐邀请她去参加婚礼,之后再去伦敦找帕夫太太……
现在就像她把鸡蛋打发过头了,不用等放进烤箱,一切就已经开始垮掉。
伊莱莎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声音颤抖着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上次我收到信的时候,家里的一切都还好好的啊?”
“伊莱莎,我来告诉你。”那个陌生的女人开口了,她刻意放缓的声音从丰满的躯体里发出,显出一种有力的温柔,“我叫玛丽安,是你姐姐苔丝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