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说越难听,群青实在听不下去,用力叩响窗棂。
「当」的一声如投石惊雀,墙根下的切切的流言一哄而散,指骨与窗棂碰撞的声音袅袅不绝。
殿内滴答丶滴答的滴漏,像倒计时,与群青紊乱的心跳重合,她一眨不眨地望着宫道,完全忽略了那渗入骨缝的疼痛。
终于,群青看见那个梳高髻丶穿襦裙的身影从宫道上小跑回来,边跑边喊:「群司籍,群司籍,奴婢回来了!」
是杨芙的奉衣宫女香草。
香草还未接近,群青一把将窗推开,第一眼看到那只紫檀木匣原封不动地被香草抱在怀里,心凉了半截:「你没见到太子妃?」
「没有。两仪殿外好多穿兵甲的人,是燕府的护军。他们不让宫人进去,奴婢说给太子妃送药,他们也不让进。」香草带着哭腔道,「只是传话说,三卷佛经未完,燕王殿下要留太子妃用膳,下午继续。已经过午了,也不知太子妃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群青的神情停凝一瞬:「今天有府兵围住了殿门?」
香草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是的,他们说,燕王监国时下令攻打南楚,宫里面南楚的细作听到风声,狗急跳墙,近日光刺杀就有三四回,所以这几天燕王殿下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护军近身防护。说是这样说,可是……」
香草惊慌地看看四周,忽然停住,一副快哭了的样子,「司籍,奴婢好怕是殿内出了什么事情。你说,不会是太子妃哪里触怒了燕王,才惊动那么多府兵。不然,怎么会不让奴婢见太子妃的面呢?」
群青以漆黑的眼眸盯着她:「我让你提醒太子妃早点回来服药,太子妃可有回话?」
「有。」香草冷静了些,「太子妃让人跟奴婢传话说……知道了,抄完了就回来。」
群青沉默片刻,打发她下去:「太子妃既然如此说了,便不必担心。」
「是奴婢太爱吓唬自己了。」香草提裙离开,忽又扭头一笑,「司籍来鸾仪阁授课没几次,连太子妃日常服药的时辰都记住了。自宫人裁撤后,奴婢一人忙得像陀螺,若不是您提醒,连我这个做婢子的都忘了给太子妃送药。」
群青好像有点儿惊异,但这惊异很快掩盖在鸦青的长睫下,她若有似无地弯了一下唇角,算作回应。
六尚的女官,大都气质沉稳,不苟言笑,她们的聪敏丶才学,还有和男子一般对仕途的狂热,让她们和宫女们几无共同语言,群青是其中格外寡言的,只是安静地提箱而来,又提箱而去,但香草在她身上,却没有感到那种讳莫如深的冷淡和傲气。
香草曾和宫中相好的小郎君在前院交换信物,是经群青投石提醒,才没被路过的朱尚仪给撞见,香草从此认定她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若非有情之人,也不可能在太子被圈禁丶人人避之不及时,仍然如以前一样来给太子妃授课。
只这几个月来,群司籍一日日地瘦削下去,似乎背负着沉甸甸的心事。
香草看看空荡荡的寝殿,想替她解难:「司籍还要等着太子妃?会不会耽搁后面的差事?要不要奴婢再跑一趟去两仪殿,问……」
「不必你多事。」群青蓦然打断她,「忙你分内事就好。」
香草咬唇退下。
群青关上窗,面容在瞬间变得苍白紧绷。她铺纸握笔,动作仓促得可怕。窗外的天更阴,窗光照不清纸上的字,好像大雨将至。
只是府兵围殿,香草就有了不好的联想。
倘若这个小婢女知道,太子妃杨芙今日正是去刺杀燕王的,怕不得吓得当场昏厥。
现在,杨芙像砧板鱼肉,被扣在两仪殿中,外面围着层层的府兵,怎么看都不是吉兆。
群青尽量冷静地望着纸面,忽而想,这也许是她留给公主的最后一封信。想到此处,她咬破食指,将红艳的血珠儿挤出,以血书写就。
钻心痛楚中,一阵恶心忽从肺腑涌上来,让她汗湿衣襟。
自冬至那次刺杀失败后,她重伤不愈,身体也到了强弩之末,不时有濒死之感。群青忍着眩晕,字稍有些歪斜。
这些年,南楚复国无望,被大宸一步一步蚕食干净,终于走到这最后一步,连宝安公主也赔了进去。
其实南楚的人早想动用宝安公主。燕王虽有帝才,但却有一个巨大的弱点:他迷恋宝安公主,不顾她前朝公主的身份丶不顾她已嫁给当朝太子,色令智昏,这便是可乘之机。应劝宝安公主假意委身于燕王,日后伺机窃国,难道还有比这更省力的办法?
但群青不想让公主委身。
杨芙都已国破家亡,还要屈身讨好一个自己厌恶的男人,这是怎样一件锥心痛苦之事?群青选了最笨的方法,她从未将这个主意转达给公主,凡染血之事,都由她亲自动手。
宝安公主在宫中过上了安稳的生活,她如愿嫁给了她自幼喜欢的二郎李玹,做了太子妃。
太子主政温仁,假如他为新君,说不定还能看在公主的面上,让南楚有偏安一隅丶休养生息的机会。只可惜没出几年,太子便被燕王斗进了诏狱。燕王好战能战,掌权第一件事,便是要亲自领兵攻打南楚,完成中洲统一。
南楚昭太子彻底慌了,绕开群青,用一封家书,将任务直接派到了宝安公主手中。
「我收到昭皇兄的信了。」那个夜晚,杨芙泪落两行,倾身搂住群青,公主的身子冰凉而沉重,像一座玉雕倒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我到底是一国公主,李焕他这样对我,这样对我……若这种屈辱都忍受,怎么对得起父皇丶长姐,庙堂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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