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是外敌,自当全力驱赶;云州之患,却不过是一座内城之得失,就算今日丢了金陵邑,还有黄河天堑拦截,一时打不到长安,所以圣人权衡,已做好丢城的准备……而守将却已死守四十五日,死三千人。被弃的卒子,何必拿自己的命负隅顽抗,不如开门迎降,也好保住性命;否则等人死绝了,自可……长驱直入……大人!」
陆华亭听到一半,一口血便喷在素帕上。
他婉拒狡素的相扶,自己用素帕擦干净嘴,唇边浮起一层冷笑。
天色阴沉,下了点点细雨,沾湿了望楼的琴台与帷幕。他早就知晓飞书内容,铺开的衣摆上便放着一片布条。
城上只馀八百人。
守将已无法再轮值休息。日夜的坚守透支了所有人的力量,任凭如何动员,悲怆和死亡的气息都盘踞在头顶久久不散。
凌云诺赤色的帅旗仍在飘荡,只是不再四处巡游;地上冲车工事应是由禅师负责。禅师的归来,一扫此前南楚军颓靡的氛围,强令所有人都动了起来,一边收拢军心,一边给敌人诛心。
「有其女必有其母。」陆华亭赞道,「我这丈母果然很厉害。」
竹素和狡素对视一眼。
陆华亭把布条翻到背面,在上面写下几字:「下了几日雨了?」
「有七八日了,梅雨天,最是难熬。我们城上尚有排水管,也不知下面的人睡在泥地里是怎么过的。」一旁的竹素说。
「我观天象,今夜放晴,适宜火攻。后半夜里,好像有雪。」陆华亭说。
写毕,他取来一支箭,将布帛绑在箭上,拿起地上的楠木弓,对准冲车旁边凌云诺的那面帅旗拉开弓弦,却因手抖反覆地脱离目标,几乎持不住弓。
一次相思引发作,会消耗极大的能量,更遑论反覆发作,他的面色已经苍白如纸,而今全靠意志力撑坐琴台,汗珠不住地从额角流下。
箭头偏移开,又颤抖着缓缓对准。
弓弦受力到极致,发出吱吱的声响。
南楚众兵将都注意到了城上那道绯色影子的动作。
对方行军司马每日下午都端坐于望楼,似乎毒攻与火攻都未曾影响他分毫,此时见他看了降书,竟然拉弓射箭,冲车上的人停下手中活计去看。凌云诺听到喧哗,亦出了营帐,面色发青地向上凝望。
伴随着士兵们的低呼,一箭带劲力俯冲下夜空,擦到了那面帅旗,旋即失力坠落在地。
帅旗并未没有受损,只是左右摇曳,即便如此,也令凌云诺如遭重锤。他冷声吩咐:「把箭上飞书拿来我看!」
「主上,通常不是什么好话,还是不要看的为妙。」
说话的同时,无数的石头绑着雪白的布帛如天女散花一样投入了南楚营地。
「给我!」凌云诺厉声道。
展开布条,陆华亭在南楚送去的布帛背面写了回信,笔迹瑰丽飞扬,以至凌云诺的手颤抖起来。
「都不许看!」凌云诺的谋士正奔走相告,却听到城墙上有道声音传来,是个大嗓门的守将高扯嗓子,念出飞书上的内容:「我们司马回信有言——」
「少帝凌云诺,德不配位,天命不足。穷兵黩武,尽南楚之膏腴;刚愎自用,致生灵之涂炭;弃佛国盟约,悖睦邻信义,皇天震怒,降灾示警,故王师屡挫,金陵一邑,尚不能克!」
声音抑扬顿挫地回荡在天地间。
朱英在帐中闻言,拍案而起,冷笑道,「笑话!少帝穷兵黩武,德不配位,那么李家人当年造反窃国,难道是正义之师?果然是文臣,拉大旗,做虎皮,死到临头了还在口出狂言。」
朱英走出营帐,命众人将布条烧了,便去视察冲车工事。
她压根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却不想身旁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主上!主上没事吧?」
凌云诺突然倒下,朱英冲进人群,一把抱住他,把他扶回营帐,解开甲胄,叫医官来。
凌云诺脸色通红,浑身汗出如浆,突然发起高热来。他用力攥着朱英的手,两眼看向虚空,只睁大眼睛问道:「禅师,他为什么不死?他为什么不死?」
朱英没有料到,几十日以来的高压和煎熬层层累加,先撑不住的会是这个年轻的楚帝。
「你听我说,他身中相思引之毒,马上就要败了。」朱英捧着他滚烫的脸庞道。
「他没有,他没有。」凌云诺摇头,睁着双眼,极速道,「他一直在上面,他没有!」
「他是在硬撑!」
「他不是,他不是!」凌云诺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不可能……他毫发无伤!为什么,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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