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缭绕不断的闲言碎语里,我才得知一件事情:
卡洛斯死前一天被人侵犯。
听到这些的时候我路过监狱楼道,几个杂毛在那里躲着狱警抽菸。他们像那种生化危机里的变异怪种一样没有一点人类观感的样子谈笑,随手把那些菸灰按在墙台的凹槽里。
我这时才如梦初醒一般知道了他那天哭的原因,那天晚上用月光下写遗信的卡洛斯,白天想着用肥皂洗手的他想用洗手一样洗干净自己的衣服。在帮我捡完手套后最后一次哭,跟我那最后一抱,是他对我沉默的告别。
「或许他就应该死在那里。」
我想回忆起我那晚困倦中对他说的话,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些零碎的语句。
我脑子里很混乱,我想起很多细小的瞬间,却又很难捕捉。卡洛斯,那个天天哭个没完的孩子,天天把「妈妈」挂在嘴边,又怕黑又怕痛,被所有人轻视,在一个与其他日子没有任何区别的阴天,就这样没了。
我其实不是什么多愁善感容易同情别人的人,没想到也会为一个陌生人哭。但那眼泪可能更多也是为了我自己流的,为了一些我形容不出的沉寂和无助。
卡洛斯的东西被清走了,监狱打电话给他留电话号码的那个人告知了他死的事。
他的几本书都归还到了监狱图书馆,每本书里都夹了几张便条,有一张掉下来被我捡到。上面写着哈勃李说过的名人名言。
他还用那些东西安慰自己。
勇敢就是,当你还未开始就已知道自己会输,可你依然要去做,而且无论如何都要把它坚持到底。
我看着那句荒谬的话,多读几遍竟觉得也有点道理。
一个人坚强地活着是勇敢的,一个人不顾一切地去死,也是一样。
卡洛斯的遗体还放在警卫室,所有人都待在厂房。我听着劳改电子厂里滴滴答答的走表声,钟表和齿轮转动出拖沓的噪声,看到那些做事的犯人们麻木冷漠的目光。巨大的低吟声里,我听到尖锐的耳鸣。
晚上的时候,卡洛斯的遗体要被埋了,我表示想帮狱警的忙,那些人同意了。其中一个一直在抽老烟的人说:
「他出狱手续的章不用去申请了,今年5月份出狱的就1092那个,那个金毛,就送他一个人的文件就可以了。」
原来卡洛斯下个月可以出狱。他缺到了这么多次,可加了刑期却都只到下个月,原来,他是早就可以出去的。
我花钱托狱警给他买了个棺材,因为他遗体本来是可以运回给家人的,但他家里没有这样的条件,也没有第三个人会帮他一路护送。
而他家里人,也没钱来这里。
我第一次帮人铲土,那坑很不好挖,狱警都在偷懒,只有我一个人在埋头苦干。
没到三分钟,来了个人叫他们回去喝酒,那些人拍拍我的肩膀便走了。
我用树枝在地上写了卡洛斯的名字,但我不知道他的姓,便在名字后面写了个「爱哭鬼」,兴许这样,耶稣能认得这是卡洛斯。虽然我不信教,但我想也许卡洛斯信呢?
他一看就是那种有信仰又勇敢的人。
天上绽开一朵烟花,在天上闪耀一瞬后又变成向下的金线。远处的警卫处门口亮着灯,里面的人开了一桌的啤酒和威士忌,那些笑声和干杯声掩埋在绽开的烟火里。
今天是复活节,远方的人们在笑声中庆祝新生和幸福。没人会知道,在这个阴冷潮湿的监狱泥土里,埋葬了一个曾经对世界满怀期待的灵魂。
我在卡洛斯的土堆前站了很久,落叶吹来的时候,我想起他手上挥舞着写着字的小纸条神采奕奕地向我展示的样子:
「这句话也很适合做成书摘哦。」
我抹了一把脸,弯下腰把吹到那土堆上的残破叶片丢到一边,然后用手轻轻拍了拍那片泥土:
「不想欠你的,咖啡我一直记着,和手套一起,这样还你人情。」
回到1067狱室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开门的老头把狱室门打开示意我进去。
他们都知道昨晚我帮他们做了事,便无视规定给了我一些方便。我躺倒床上,无视伍德和老K的目光,把脸转向墙那边,然后闭上眼睛。
卡洛斯死了,凶手却无事发生,我不知道那人是谁,因为卡洛斯在遗书里明确表示自己要自杀,也没写那个欺负他的家伙的名字。
所有人都在说他,说他不该犯傻自杀,应该奋起复仇。
我每次听到那样的话都觉得可笑,未亲身经历的人总会用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评价事情,却忽略了对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自我。
如果一定要说他傻的话,那就是他曾对我说过的,他要把衣服洗干净的话。他根本就不需要洗干净什么东西,因为脏的根本就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