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以清沉默了。
他缓缓拿下眼镜,从口袋中掏出一块眼镜布,开始仔细地擦拭起来。
他动作轻柔无比,脸上流露出一股淡淡的悲伤,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过了半响,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才开口说话,用低沉的声音讲述着深藏在心中的一段往事。
“其实原因很简单,我奶奶也曾经是一名阿尔茨海默症患者。”
“她被确诊那一年,我刚上高三,阿尔茨海默症这个词就此进入我的生活,之后的二十年里,我就是为了它而活着。”
“奶奶当时已经七十岁了,其实之前几年她就已经表露出一些迹象,记忆力衰减得很快,经常忘记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事,这已经是轻度认知损害阶段了。但她那时候还能认出家人,大家也并不懂这些,都以为只是老人年纪大了出现的自然现象。”
“等到她的记忆障碍开始影响到生活之后,我父亲带她去看病,才确诊了这个病例。这时候已经开始轻度痴呆了。由于我爷爷已经过世,我妈开始照顾她,我也亲眼目睹了她所经历的一切。”
“记忆衰退,性格大变,情绪失控,出门找不到家,等等,这些我都一一看在眼里,我知道她还会继续恶化下去,一直到彻底失去自理能力,再也不记得任何一个家人,最终被器官衰竭夺走生命。”
“当时,我就发誓要当一名医生,把她彻底治好。不过后来阴差阳错进了华清化学系,这条路其实更好,直指治疗药物这个终点,于是,我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研发出治疗阿尔茨海默症的药物来,让奶奶能够早日彻底康复。”
“可惜,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无比骨感,我越是疯狂地学习,越是了解到这种病症的可怕之处,也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多么可怕的恶魔,人类竟然找不到办法对付它。”
“我每年都会回家一趟,看望奶奶,每年她都会变得更加严重一点,这更加激发了我工作的欲望。”
“博士毕业之后,我婉拒了一些大学的科研职位,直接进入工业界,加入辉瑞的项目组,为研发阿尔茨海默症的新药而奋斗。”
“一开始,我对此抱有很大的期望,项目组也确实取得了一些进展,但是这些努力在最终目标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几年下来,新药的研发依然遥遥无期,巨额投入让医药巨头也吃不消。最重要的是,我们始终未能找到关键性的节点,这让董事会彻底失望了。”
“后面就是大家所熟知的一切,停止项目,发布公告,以及大裁员。”
“我当时真的是失望透顶,感觉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最大的希望都被夺走,昔日同事们一个个都黯然离开,每个人离职之前都摇头叹息着,每个人都在劝告我,陈,放弃吧,这条路是绝路,以人类目前的科技水平,暂时看不到任何希望。”
他的声音变得高亢,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嘲讽和愤慨。
“可笑的是,我当时不但没有被裁掉,还升职了,可能我拼命努力的样子,在高层的眼中算得上是一名优秀员工吧,呵呵,居然还让我去负责神经性肌肉萎缩的药物研发。”
“可惜他们不知道,我是为了研发阿尔茨海默症的新药而拼命,其他的药物研发,关我什么事?研发再成功,能救我奶奶的命吗?”
他忽然冷笑一声,重新将眼镜戴上,继续说道。
“以辉瑞的资源,其实可以继续研发下去,毕竟罗氏和强生他们也没有放弃,不是吗?”
“该死的资本家,鼠目寸光,急功近利,眼睛只能看到脚面这么远,完全看不到远处嗷嗷待救的数千万病人。”
“就在辉瑞放弃之后,我奶奶也在国内病逝了,就像我预想中的那样,死于器官衰竭引发的并发症。”
陈以清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中,却毫无知觉,只是继续说下去,语速却越来快,仿佛想要一口气将后面所有的事情全部说出来。
“她活了十六年,后面十年她已经彻底不认识我们了,生活也无法自理。”
“但其实她已经算幸运的了,能活这么久,因为大多数患者的平均存活时间都只有5-10年。”
“这十六年,多亏了我妈的辛劳付出,我妈整整照顾了她十六年,从四十多到六十多岁,全都花在照顾奶奶上面,人生又有多少个十六年?她们两个都为此吃了太多苦,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甚至都无法在我妈身边,帮助她照顾奶奶,我只能呆在远远的大洋彼岸,每周打几个电话,除此之外,我帮不上一点忙,到了最后,更是一事无成。”
“我当时遭受双重打击,心灰意冷,希望破灭了,对国外的药企也彻底失望,就直接回国了。”
“但是,阿尔茨海默症彻底成为了我的心结,我仍然想要继续这方面的新药研发,虽然奶奶用不上了,但我知道这种病给一个家庭带来的毁灭性打击,我想让其他患者的家庭能够彻底从这种病痛中解脱出来。”
“国内新药研发倒是非常火热,市场上机会很多,我选择了一家看起来非常有诚意的初创企业,当时我想的很简单,既然国外巨头的研发项目,化学家们无法做主,那么我就要去一家创业公司,奋力拼搏一番,也只有创业公司才有这股锐气,能让我做主。”
“呵呵,我本以为对资本家已经足够了解了,没想到,回国之后,我发现自己还是高估了他们的底线。”
“接下来的事情我已经说过一遍,就不再赘叙了,总之,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研发出治疗阿尔茨海默症的新药来的,这一切跟我无关,我也不会对任何疗效负责。”
“不过他们在金钱上还算对得起我,没有亏欠,所以我不好对他们的新药做出评价,毕竟都已经做完临床三期,进入医保上市了,想必或多或少也会有些效果吧。”
“当然,做人留一线,除非必要,我也不会公开说出这些事实。”
“反正我早就离开了,后续发生的一切也跟我毫无关系。”
陈以清终于说完了,他平复了一下心情,看向久久无语的卫康,轻轻问道。
“卫总,这就是我的个人原因。”
“怎么样?还满意吗?”
“该你了,告诉我你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