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白亮的月轮挂在枝头,像一面鋥亮的铜镜。马车摇摇晃晃地在窑厂门前停稳了,封令铎要避人耳目,不好下车,便独自在车里等着。
早春的夜,不时有扰人的风穿过,农耕细雨,花前轻薄,空气里有泥土和松木的味道,沁人心脾,又令人烦躁。
封令铎撩开车前帐幔,往窑口的位置张望。
白雾蒸腾的昏光下,长长的龙窑檐下灯笼晃荡。许是因着夜深的缘故,守在窑口的人并不多,封令铎放眼望去,两个灯下抱膝并坐的人影倏地撞了上来。
姚月娥和齐猛挨得极近,几乎是肩挤着肩,她手里拿着本手抄样的东西,正一笔一画地给齐猛解释,似乎是在教他识字。
暗淡的火光下,女人的脸红扑扑的,额角细细的发丝被汗水打湿,眼神却是晶亮澄澈,神采奕奕。
封令铎突然就觉得心里抽了一下。
从记事到现在,他不记得自己这不短不长的二十几年里,是不是有过如同现在这般的情绪。
那是种荒诞的丶陌生的丶又隐约让人烦躁的感觉,像一锅热腾腾的水在胃腹里蒸腾,翻江倒海丶不死不休,嗓子眼儿都被顶得生疼。
他根本搞不懂心里的这种怪异,只是觉得姚月娥与齐猛并膝而坐的画面刺眼。
特别是,她还笑得那样明艳媚人。
心头猛地一空,方才还沸热的怒意一瞬冻结,封令铎一时又觉如坠冰窖。
因为他努力在脑海中搜寻之后才发现,以前在封府的时候,他竟从未见过姚月娥这样笑过。
可他们分明也有开心的时候,例如她捧着赏赐说「谢谢郎君」的时候;还例如,她以为自己那些糊弄他的小把戏得逞的时候……
直到现在封令铎才知道,原来他以为的姚月娥的开心,仅仅是因为他并没见过,她真正的开心。
比如现在。
从前无论如何,她的眼睛总归还是追着他的,不像现在,饶是他站在几步开外的廊檐下,姚月娥的眼神也不曾分给她半分。
封令铎不得不承认,这种被人忽视的感觉,实在是不好。
他以前总嫌姚月娥蠢笨,学什么都慢,而如今他真恨不得姚月娥再蠢笨一些,因为这样,她至少是真的离不开他。
就像那日遇刺,封令铎看见姚月娥安然的同时,心底也泛起深深的失落。
从前那个只有他的姚月娥,现在可以一个人撑起窑厂,也可以一个人应付刺客。
她似乎……真的不需要他了。
回程的路上,封令铎全程冷脸阖目,姚月娥本来就搞不懂情况,见他这副样子,只当他是被叶少卿赶鸭子上架,不愿亲自来接自己。
于是,她也很有骨气地
怄着口气,不搭理封令铎。
两边各有心事,马车里便一路沉默,两人气氛僵持地回了叶宅。
原本打算亲眼见证两人破冰的叶夷简,看到如此情景,思绪也是空白了几息。
待到姚月娥揖礼拜别,叶夷简才扯住封令铎,想问他又出什么事了?
封令铎却只是眼神冷淡地看他,从怀里摸出那只海棠并蒂香囊,交给叶夷简道:「扔了,扔远点,别让我再看到。」
「???」叶夷简看着那个转身远走的背影怔忡。
为了配合而装病的卫五在此时凑过来,问叶夷简道:「扔到哪里才算是远?」
叶夷简「啧」了一声,斜眼乜他,「怪不得你混了这么多年,都还只是个队正。」
扔了?
扔个屁!!!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他今天给这香囊扔了,封溪狗过几日就能让他翻遍整个建州城,再把东西给他寻回去。
思及此,叶夷简五指一收,不动声色地将香囊揣进了自己怀里。
第19章野马爱上一匹野马
陈方平的死讯是在三日后传来的。
起初是建州城外几个浣衣的大娘发现了他,以为又是哪个喝多的醉鬼。几人喊了两声没有回应,走过去才发现这尸体都给泡得发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