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能站在这垂拱殿的官员,大约没有人不知道大昭宰辅封令铎和开国的永丰帝是所谓「布衣之交」。
两人早在永丰帝率兵起义之前,就是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如今更是共享富贵丶共治天下,可谓是肝胆相照丶心膂股肱。
可就是在方才,永丰帝那个问题抛过来,都是浸润官场的老油条,几乎立即便反应过来,皇帝这是在寻求台阶。
站在封令铎的立场,他只需要顺水推舟地指出以上叶夷简所提弊端,皆是下头的人鬼迷了心窍,与新法本身毫无干系,便可让永丰帝顺势揭过这个话题,让新法囫囵继续下去。
可封令铎偏偏却选择了顾左右而言他。
如今仔细想想,封参政何尝不也是话里有话?
他这么看似舍生取义地一出头,其实变相也是在回应叶夷简提出的「掠之于官还是掠之于民」的问题。
果然,封令铎的话一说完,垂拱殿当即便陷入了一种更加微妙的沉默。
善于揣摩圣意的王舫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冷哼一声,出声揶揄道:「封参政是开国功臣,家底丰厚,府上粮田铺子甚多,也不靠着这朝廷的仨瓜两枣。可我们这些寒门之仕,没了这朝廷的俸禄,又该怎么养活府上那一大家子的人?封参政这是铁了心让我们骑虎难下啊。」
「哦?」叶夷简一听这话就笑了,「这么说来,王尚书府上那九房姨娘可是过得相当辛苦。不如这样,叶某手里倒还有些纺织刺绣的门路,王尚书若是不嫌弃,叶某可以引荐一下,让姨娘们平日里卖点绣品,贴补一下府上的用度。」
一席话落,王舫脸都白了。
他赶紧撩袍就朝御座上一拜,颤颤巍巍丶声泪俱下地直喊冤枉。
「够了!」
眼见争辩的内容愈发离谱,永丰帝终于脸色不悦地道:「这里是朕的垂拱殿,不是什么乌烟瘴气的街头暗巷!」
帝王盛怒,殿上霎时鸦雀无声。
方才还吵成一片的官员都讪讪地闭了嘴,叶夷简也见好就收,抄着手,事不关己地退回了文官的队列。
良久,御座上的人才沉缓开口道:「新政乃富国强兵之本,初行之际,偶有阻滞疏漏亦属常情,此时正可补正,故当务之急,非质疑之,而当严管官吏,使其顺利推行以达预期。」
永丰帝一言九鼎,垂拱殿上的人精们,闻弦歌而知雅意,心领神会地噤了声,拱手高呼万岁。
虚应故事的议政总算是散了。
站了快两个时辰,叶夷简不仅腿软,嗓子都吵得快冒烟儿。
垂拱殿外的宫道上,叶夷简一把拽过走在前面的封令铎,俯身过去跟他咬耳朵,「怎么样?皇上的态度,这下你可是看清楚了吧?」
见封令铎沉默不言,叶夷简兀自叹气,「之前我跟你说,他这是铁了心要北伐,充盈国库是幌子,新政是掩人耳目的手段,最终的目的,是搜刮民财穷兵黩武。」
封令铎冷眼扫过来,语气端肃地提醒他,「这样的话,从今往后,你万不可再讲。」
「哎呀,你不用担心这个,」叶夷简撇嘴,「我还不是只有跟你才这么说,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也能高唱赞歌,加入他们改革派,暂时先苟且一下。」
叶夷简惯常是一副左右逢源丶长袖善舞的作派,封令铎倒是不担心他。
两人在宣德门外道别,看见三司使严含章眼含笑意地行过来。
「封参政丶叶少卿,」严含章装模作样地对两人见了礼,「方才有市易务的消息,说是今早又有个商户,因为对新法的质疑,被市易务的行人给带走了。」
他故意一顿,有些揶揄地道:「两位方才一番陈辞实在是如雷贯耳丶慷慨激昂,爱民之心令人动容,故严某想说,既是对新法和市易务有异议,不如这件案子便请两位同去?」
严含章嘴角微扬,语气挑衅,看似邀约,但思及垂拱殿上永丰帝对新法的态度,明哲之人是绝对不会赶在这个当口,再去触了君王的霉头。
所以这人端着一副宽厚容人的态度,实际上,就是纯粹来恶心两人的。
叶夷简当然不可能去给自己找不痛快。
于是他冷呲,夹枪带棒地推脱,「大理寺不像三司,公务实在繁忙,别说这是上职的时间,就算是下职休沐,也断没有到处瞎凑热闹的空隙,叶某就多谢严大人的好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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