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斥完了行舟,傅修远犹豫片刻,这才抬眼看进亭里。
亭子另一端,她着一身月白长裙,梳着他从未看过的妇人发髻,用来挽发的是一支最便宜的木簪,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和他记忆里那个喜爱打扮、总是悄悄偷娘亲首饰戴给他看的姑娘全然不同。
但那清晰的眉眼与他梦中的别无二致。
到长寿郡前,他虽不断告诉自己,此去是有公务在身,可每每入夜之后,军营悄静无声之际,他还是忍不住想,大军过境时,会不会经过她的住所,会不会见到她,如果见到了,他要和她说些什么,还是最好什么都不说。
如今她真的站在他面前了,他对上她泛红的明眸,一时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早在他制止行舟继续说下去之前,沈京墨的眼里就已经蓄起了泪。
行舟说的那些她全都不知,甚至在此之前,她还在怨恨他的无情无义。
如今她知道了他并非那般绝情,再对上他的视线时,竟也不知该以怎样的话,作为这次难得重逢的开场白。
她目光痴痴地落在他脸上、身上,那张脸一如她记忆中俊朗,可锦衣华服之下,她想象不出是何等错综骇人的伤疤。
夜风凄凄,拂过亭下荷叶,发出“咝咝”的低响。
两人隔亭相望,却好似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银河,相顾无言。
半晌,傅修远先于沈京墨回过神来,目光微垂,不敢再多看她的眼,开口第一句竟是:“行舟的话,你莫放在心上。”
“公子!”
“都是这小厮信口胡言,当不得真。”
傅修远不理会行舟的争辩,自顾自把话说完,对她露出了一个他自己也不知有多僵硬的客气的微笑。
沈京墨久久不言语,可心中却正翻江倒海隐隐作痛。
她快速地眨了几下泪眼,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心里那万千句话如同一团乱麻,找不到该从哪里开始。
半晌,她看向他腰间那枚有些地方已经脱线的香囊,迟疑片刻,微哑着嗓子轻声提醒他:“香囊旧了。”
傅修远一怔,手抚上香囊,犹豫一瞬,用力将它扯了下来,攥在掌心,藏于身后,才很淡很淡地笑了一下:“带在身边久了,不习惯换掉。”
寥寥几句后,又是沉默。
“你……”许久,他启唇,犹豫着,想要问她过得好不好。
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希望她过得好,却又怕从她口中听到这些话。
他更怕她过得不好,而他如今身不由己,无法为她做任何事。
就连一句“夜里风寒,小心受凉”,都显得太过暧昧,他不能说。
许久之后,他总算敛好情绪,想要与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可还未开口,湖边便传来一声嘹亮的“娘子”,让他不得不收起好不容易想到的话题。
沈京墨抬眸去看,就见陈君迁心急火燎地大步向亭子里跑来。
傅修远垂下眼去,微微侧身,给陈君迁让开了路。
陈君迁看也没看他一眼,跑到沈京墨面前才停下,瞧见她通红的双眼,心疼地给她擦泪。
沈京墨按下他的手,摇摇头表示她没事。
傅修远看着眼前亲密无间的两个人,视线下移,落在了陈君迁腰间那个湖绿色的崭新的香囊上。
他身形一顿,沉默地背过了身去面向湖岸。
陈君迁握住沈京墨的手,带她离开。
经过傅修远身边时,他低声提醒:“走东门吧。夜里不安全,陈都尉要照顾好夫人。”
陈君迁脚步未停,头也没回:“不劳驸马操心。”
傅修远站在亭子口上,目送沈京墨的背影消失在东门之外,眼中的柔情退去,往西侧假山的方向看了一眼。
两个侍卫押着两个相貌丑陋形容猥琐的男人走了过来。
傅修远负手而立,冷眼看着跪在面前瑟瑟发抖的两个人,问侍卫:“都招了?”
“回公子,招了,是公主身边的妙容姑娘昨天给了他们二两银子,让他们今晚在此处等着沈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