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弟,李家坳的兄弟,爱喝酒,爱吃羊肉,和小谢娃最不对付。前一阵子小谢娃还跟我告状,说李四弟天天盯着他的羊,不安好心……”
赵明州身体微微抖动,无声地笑了,仿佛想起了什么温馨有趣的回忆。
华夏停笔,侧目看向她。
宁静的天光拢在她笑着的侧脸上,呈现出珍珠背光一面的色泽,其上仿佛有水流动。笑着笑着,赵明州的眉毛低垂下来,整个人也疲惫已极的弓下了腰。
那无言的痛楚似乎也蔓延到了华夏的身上,他的手腕轻颤,一滴墨迹晕开,化作旗面上一点沉重的泪滴。
他明明最擅长劝解,此刻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唯有默默誊录着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将安静的角落留给赵明州独享。他们二人就这样静静地呆着,相伴无声,却又似说尽了万语千言。
“齐白岳那臭小子怎么样了?”良久,赵明州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轻声问道。
“齐小弟近日里正跟着陆宇习武,马术、箭术皆可圈可点”,华夏赶紧回道,“假以时日,定是可造之材。”
“这个世道,可不可造并不重要”,赵明州微笑道,“我只想让那臭小子好好活着,过些人该过的日子——”
话音未落,她的目光突然凝在华夏要落笔之处,拦阻道:“诶,华公子,那里别写。”
华夏反应极快,湖笔停在旗面上方寸许,转头看向明州。赵明州有些赧然地笑了笑,道:“那块地方是我留给自己的。”
华夏一怔,垂头看向那块红旗中间的空位,目光颤动,半晌,一丝温柔的笑意滑过眼底眉梢,最终漫上微凛的嘴角:“若华某也有那么一日,愿与阿州姑娘——并肩旗上。”
第83章迎战多铎(十)他欠你的,欠我的,咱……
白日里的人潮散去,肇庆城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灯火阑珊,光华流转,悬挂在房檐上的灯笼红艳艳的,被晚上的冷风一吹,摇晃摆荡,像极了一个个行走在河畔,一脚深一脚浅的穿着红棉袄的娃娃,让人看着心里暖融融的。
明州深吸一口气,排空肺里在战场上积淀的污浊,登上了肇庆城墙。
城墙之上,来回巡视的士兵彻夜不休,却又默契地让出了一块区域,让疲惫已极的明州独处。所有人都知道,明州阿姊喜欢看灯,而从城墙之上俯瞰整座肇庆城,便能看到最美丽温柔的夜灯。可今日,那块区域里却提前立了一人。
赵明州只是瞟了一眼,便笃定了那人的身份。
“小……圣上。”她硬生生将“小皇帝”三个字咽回了肚里,但这个“小圣上”听上去似乎更加倒反天罡。
朱由榔身子僵了一下,回过身来,轻声道:“赵将军。”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抬上来,只是在明州的马靴上游移,似乎那身醒目的红色盔甲会灼痛他的眼睛。
明州不以为意,大踏步地走到朱由榔身边,整个身子趴伏在城垛上,凝望着城内的烟火人间。
朱由榔手足无措地立着,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直到赵明州察觉出了他的异样,拍了拍自己身畔的城墙,朱由榔方才静下心神,学着明州的样子,看向那条光的河流。
天上挂着明晃晃的月亮,人间的灯火抢夺着稀疏的星光,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天上的月色更疏朗,还是人间的灯火更盈亮。朱由榔用余光在明州的侧脸上轻轻一扫,还无暇细看,便急匆匆地挪了开去。
她的容色与精致春光无关,却自有冬日的凛冽潇洒,挺直坚毅的鼻梁,挡住了一侧月光,在脸上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光暗两域,而暗色的那面正朝向朱由榔,反更衬得眸光如星。
朱由榔的喉结动了动,咽下了快跳出口的慌乱。
“瞿大人跟我告状了”,明州开口道,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城中的绚烂灯火,“他说圣上不听劝阻,带着百姓冲出了内城,差点儿就和多铎的大军撞在一起——”一声轻笑溢出唇齿,明州的脸上浮起暖色,“嘴上说着圣上年轻气盛,小不忍乱大谋,可字字句句的自豪与骄傲,那可是藏都藏不住。这个瞿大人……”
赵明州笑着转过脸来,定定地看向朱由榔:“我猜得出来,这次也是般般的主意,我替她给你道歉,小孩子不懂事,该说就说,该管就管,不用看我面子。”
“不是的。”朱由榔低着头道。
赵明州没听清,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
朱由榔抬起头,那姑射真人般的面容便冲进了赵明州的眼眸里,几与天上月色争辉。
“我说,不是的,这不是般般的主意。是我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以为……以为你会和史阁部一样……多铎那贼子亲手斩杀了史阁部,如果他也……”柔软的眉目倏地拧结在一起,朱由榔攥紧了双拳,“如果是那样,那至少在那一刻,我不愿做一个废物。”
赵明州的目光第一次认真地在朱由榔的脸上逡巡了两圈,半晌,方温声道:“没有人认为你是一个废物。”
“那我也不配做一个天子。”
“谁说的?”
——就是赵将军你说的啊!
朱由榔的嘴开合了数下,终究是将即将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露出一丝苦笑:“至少——和华公子比起来,我不配。”
赵明州哑然失笑,她早就从般般口中得知,朱由榔其实能够听到她与般般的对话,但粗线条的她并没有当回事儿,如今才知道自己的无心之语也许的确伤害了这位小皇帝,毕竟,没有人天生会当皇帝,更何况朱由榔压根儿就不想当这个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