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遥远的地平线尽头,一片黑色的潮涌正滚滚而来!旌旗猎猎,马蹄翻飞,腾起的黄沙将东方的一线天光掩了个干净,仿若末世的帷幔落下,太阳再也不会升起。那钢铁洪流绵延无尽,矛头与利刃的寒芒闪烁不绝,令人望而生畏。
此刻在城墙上的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地面传来的脉动,由远及近。
朱由榔紧抿着唇,颤抖的双腿又踏上前一步,强迫自己直视城外如狼似虎的大军。
大军如同奋力扑向堤坝的海浪,却在撞上堤坝之前,骤然停住了。
大军中步出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向着朱由榔的方向微微抬起了头。帽盔下那阴鸷而冰冷的目光陡然射出,让朱由榔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城下何人!”朱由榔大声道。他的声线本就柔婉,此刻被寒风一扑,吞咽消解,很难清晰得传到城下之人的耳朵里。
小德子见状,赶紧跟着大喊:“城下何人,报上名来!”
“城下何人,报上名来!”众将士随之大喝。
那鹰隼般的目光凝了凝,在朱由榔金色的衮服上一滞,似乎对他的出现颇感意外。但随之,男性炸雷般洪亮低沉的声线便响了起来:“城上何
人!报上名来!”
大军爆发出哄堂大笑,挥戈击鼓,闹腾不休。仿佛将领质问天子的荣耀也降临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与有荣焉。
城墙上金色的身影晃了晃,突然那张清秀温润的容颜陡然变色,猛地一拍城垛,指着城下的李成栋怒喝道:“李成栋,你这三姓家奴,还敢问朕的名讳!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当真不认识当今天子!”
第63章突出重围(八)朕,从未见过如此厚颜……
李成栋愣住了,错愕的表情出现在那张阴鸷而冷漠的面孔之上,呈现出一种荒唐的和谐。
却见那明黄色的身影大手一挥,继续滔滔不绝道:“李成栋,你先是随高杰降明,本应保家卫国,光耀门楣,却又在清军南下之时,背叛大明,剃发降清。嘉定三屠,多少无辜百姓丧命你手;诛杀宗室,多少皇族血脉消亡殆尽。你誓言效忠,却又轻易背弃;你手握重兵,却偏屠戮生灵。李成栋!你数典忘祖,背信弃义,到底是你不知朕的名讳,还是你压根不敢忆起自己令人齿冷的罪行!”
“对上,你贪生怕死,卖主求荣!对下,你手染鲜血,天理难容!朕,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城墙上下,城池内外,数万人都瞠目结舌地仰望着那位少年天子,慷慨激昂,挥斥方遒,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四下掉针可闻。
饶是反应机敏的小德子此刻也怔住了,他从未见过朱由榔这般愤怒,也从未见过自己的圣上这般威武。他张了张嘴,从干涩的喉咙里喊出了一句:“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虽然朱由榔说了那么多激情澎湃的词句,可小德子还是觉得这一句最为痛快。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紧随其后的,是无数守城士兵自发的呐喊。
罗明受也早已登上了城楼,成为人群之中喊得最卖力的那一个。罗明受一边喊,一边微微侧头,大着胆子看向那高举手臂的朱由榔,心中暗道:着实奇怪,跟着皇上骂人,怎地这么他娘的痛快!
不知不觉间,罗明受对朱由榔的好感如同平地陡起的峰峦,直冲云霄。再也不是初入肇庆时的戒备与怀疑,毕竟,和海寇一个性子的皇帝又能坏到哪里去?
正这般想着,却见朱由榔若有所觉的回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
不知为何,罗明受也笑了起来,仿佛那些因着清军的阴谋诡计而烧毁的海船,那些死在汉军旗手中的兄弟姐妹,也都随着他的笑声复活过来一般。
李成栋定定地看着那城墙上怪异的场景,小皇帝在笑,罗明受在笑,那狐假虎威的小太监也在笑,甚至他身后那些面容模糊的士兵们也在笑!
不由得,李成栋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沿着指缝缓缓渗出,但他仿佛毫无察觉。极度的愤怒与羞辱感化作巨大的潮涌,登头盖脸地将他浇了个透。
他恨透了这种不屑又无惧的笑容。
他们凭什么笑他?他是三姓家奴,那不是他的错,是天下的错!是闯王贪功冒进、是南明大厦将倾、是满清明升暗降,所有人都对他不起,所以他李成栋,凭什么要做一个忠臣良将、倾尽全力?时也势也,非成栋之过也!
哪怕心中恨意滔天,李成栋依然不动声色,甚至还强迫自己的嘴角勾起一丝冷漠的笑意。
他的手缓缓摸向挂在腰际的箭筒,抬头看向那如三岁顽童般肆意叫骂的天子。
“将死之人,还敢在此鼓噪弄舌!”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只见李成栋的动作快如闪电,几乎是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他已拉满弓弦,箭矢在弦上发出“嗡嗡”的震颤声。他全身的力量汇聚于右臂,猛地一松,箭矢便破风而出,直奔朱由榔面门而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囚于朱由榔身体内的般般还没反应过来,整个身子便被猛地一撞,小德子已合身扑了上来。而另一边,早就对李成栋存着戒心的罗明受也几乎在同时弯弓搭箭,朝着那直飞而来的雕翎箭凌厉一射!
在所有人瞪大的瞳仁里,两只羽箭在半空中撞在一起,溅起火星数点,继而如同力竭的白鸟般,双双坠地。
般般惊魂未定地被小德子搀扶起来,还不忘指着李成栋的鼻子大骂:“垃圾!说到你的痛楚了吧,还想杀朕灭口!?诸君,你们还要随此叛逆行逆天之事吗!”
李成栋自然不会给任何人机会来回答。
他阴沉着脸,怒吼道:“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