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里散布着消毒水好闻的气味。
徐意丛轻手轻脚地回到病房,发现外婆醒了,开着小夜灯出神,眼睛红着,一向整齐的头发有些凌乱,显得格外憔悴,看到她进来,才回过神,打起精神问她:“丛丛,你怎么出去了?是不是睡不着?你认床,在这里肯定睡不好。”
徐意丛点点头。外婆从床头拿下自己的手包,拿出零钱来递给她,“去买点宵夜吃,只顾着陪我,你今天都没有好好吃饭。”
床头还放着一瓶绛红色的洋牡丹,含苞待放,是白天的时候小舅妈拿来的,在白生生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扎眼。
徐意丛默默接过那一小叠钱,又把那束洋牡丹拿出病房扔掉,然后下楼去便利店买了架子上最后的饭团和三明治,拿回医院,坐在安全通道的台阶上吃。
饭团里的金枪鱼滚烫,烫得舌头尖都麻了,她把东西囫囵咽下去,心里在想:外公真的走了。
其实外公病得糊涂,已经不记得今天许蔚程要来的事了,外婆跟丛丛严肃地谈了一遍,但也没有在外公面前提起,只是到了傍晚的时候,才照常扶着徐意丛的手去他的病房,想陪他坐一会。
前几天客人多,但床上的老人瘦得脱了形,往往只是紧闭着眼睛,迟缓地呼吸着,所以外婆也会陪客人说几句客套话。
今天没人来访,难得安静,外婆走到病房玄关,停步攥了攥徐意丛的手,轻声说:“还好我住院了,不然都没有办法送他走。”
没想到外公醒着,在里面咳嗽一声,“这是怎么说话呢?住院是什么好事吗?小晏跟着你要学坏了。”
原来外公醒着,精神还不错,可是又把她当成了徐晏。
徐意丛心情复杂,不知道该用什么目光看他,所以没有走过去。可是外公笑着冲她招招手,“愣着干什么?过来吃提子。”
他分不清她是谁,但是替她把提子都一粒一粒摘下来了。
傍晚霞光满天,金红色的光芒映进来,外公微笑的脸上泛着少见的红润,徐意丛盯了仪器上的数据几秒,突然头脑一麻,快步走出去叫医生,又返回来扶外婆,“您先回去。”
监测仪器已经尖锐地响了起来,外公的眼睛合上了,又骤然睁开,大口艰难地呼吸起来。
外婆抹了一把眼泪,一手抓着床栏不放,“……我不走,我送他!”
医生护士鱼贯而入,简单检查,预备推进手术室抢救。
护士把外婆拉回病房,徐意丛镇静地一路送外公到手术室门外,想要抽身去叫徐黎和徐桓易过来,手却被外公紧紧拽住了。
老人的胸腔像只破风箱,她弯下腰,听到他断续吐息着对她说:“小晏、小晏……对不起。”
徐意丛没有动,看见外公的眼角有晶莹的泪光滑下来,“爸爸对不起你。你什么都知道,所以才不回家,是不是?”
周遭嘈杂的声音全钻进了耳朵,走廊彼端,徐黎在让挡路的人让开,徐桓易回头叫“哥”,徐意丛全都听见了,又全都没听见,某一瞬间她几乎是灵魂出窍的,她居高临下地看见那个冷血的自己沉默了半晌,面无表情地回答:“是。”
外公痛苦地闭了闭眼,“可是他不能……唐子俞,他不能那样对你,不能那样对丛丛……你怪我吗?”
她没有察觉自己在用力拽着外公的手,只是大睁着眼睛看着他。
护士不敢硬掰她,徐桓司快步走来,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拉开,她又用力抓住,想问些什么,但是外公已经说不了话。
徐桓司低低叫了她一声:“丛丛,放开吧。”
她的手心冰冷,有薄薄的冷汗渗了出来,湿滑得像一尾鱼。而他看着她,重复了一遍:“放开,听话。”
他环着她的肩,把她从出窍的高空拉回肉体。半晌,她终于松开僵硬的手,门“砰”地在她面前撞上了。
徐意丛和大家在外面等了很久,天黑透的时候,有人急匆匆地走过来,脚步凌乱惶急,徐桓司按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抬起头,见徐桓易站起来,于是她也跟着站起来,懵懵地打了个招呼,“舅舅,舅妈。”
最难受的人竟然是舅妈。
她和徐廷这几天耽在国外,无论如何都推不掉行程,最后心急如焚地赶回来,竟然还是没有赶上见最后一面。
老头子对家里的女孩子都是格外疼爱的,对她更是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她等在手术室外的时候始终没有哭,但老人被推出来的时候,脸上盖着森白的布,她的眼泪倏然滚了出来,徐廷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她才没倒下去。
深夜里的安全通道里只留着一盏惨白的灯,徐意丛为离世的老人哭过,打过许蔚程的手还在发软。
她知道自己没出息,爱也爱得稀里糊涂,恨也恨得没精打采,但是不愿意再这么没出息下去,所以她把三明治捏紧,认真吃掉。
身后的安全通道门被推开,漏出走廊上的光线,她回头看去,是徐桓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