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枯如槁木的身体和缠绵病榻的模样给了他太大的震撼,寻常人于天地不过一粟,蝣人更是朝生暮死。他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会和早已离别的同族重逢,更没料到,昔日那样生气蓬勃,坚不可摧的九十四,一旦超出蝣人死期,生命便如摧枯拉朽般枯萎下去。
当时他站在九十四的床前,身后帷幔飘飘,夜风里传来渐近的脚步声。
他知道自己拿了鼓,该走了,可他挪不动步。
九十四陷入昏迷,瘦得两颊也凹了下去,似乎被梦魇缠着,始终在皱眉呢喃,提灯像看到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在消逝。
突然,九十四猛烈咳嗽,蓦地醒来。
他和提灯四目相对,那对了无生气的眸子在尚未清明时就带着恨意,直到九十四在朦胧间看清眼前人,才倏忽震颤着发出诧异的眼光。
他剧烈喘息了两口,伸出那只皮包骨头的手,想喊一声“百十八”,话未脱嗓,又再次咳嗽起来。
提灯听见有人闻着咳嗽声进来查探,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了。
临走前最后一眼,他看见九十四急火攻心喷出一口暗沉沉的鲜血。
——夫阿四。
——夫玉山。
提灯挂念着那副画像,一夜恍惚。
他难以将自己目睹的一切组织成语言告诉谢九楼,从他和九十四的开始,到如期而至的告别,再到眼下猝不及防的相认。
故人未辞,却已身在两营。
提灯抵进谢九楼怀里,闷声道:“冷。”
“还冷?”谢九楼把他搂紧些,“今日在鬼头林,被吓着了?”
他说没有,谢九楼却执意要带他回去看伤。哪成想当真在小臂和指尖找到几处裂口,像冷箭擦过,又像皮肤皲裂开的。
“还说没有?”谢九楼翻找着楚空遥以往在他帐子里备的膏药,“日后要做什么,得让我知道。别听老头子的。”
提灯凝目瞧着那些细小的裂口,蹙了蹙眉。
他分明记得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没有这些伤口。
未及深思,谢九楼已蹲在他身前,叫他撸起袖子,拿药化了水擦伤。
“疼吗?”谢九楼埋着头问。
提灯已逐渐轻车熟路:“疼。”
他垂眼见谢九楼黑漆漆的头顶点了点,像是在笑:“吹吹就不疼了。”
“吹吹?”
“像这样。”
提灯看不见谢九楼对他的伤口做了什么,只觉着有凉丝丝的风拂过将将擦了药的地方,伤口便不辣了。
原来谢九楼说吹吹,是吹这儿。
提灯双目放空,又在瞎合计。
正合计着,忽听谢九楼问:“提灯……你是不是下个月就满十九了?”
蝣人一生潦草随意,却只有一样,是要在饕餮谷记录在簿的。那便是生辰。这也是因着要按出生把他们分圈编号的缘故。
提灯生辰是三月二十三,翻过这个月,就将临了。
提灯说是,谢九楼心更沉了一分。
他抹完药,回到柜子前收拾,决定明天就拿着鼓去往漳渊。
可天还没亮,阮玉山已带兵来到十城军营地前,讨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