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楼喉间一紧,站起来将他抱在怀前,摸着提灯散乱的头发,一遍一遍低声道:“也是提灯……是阿嬷……和九爷的提灯。”
那晚提灯沉默得反常,不管谢九楼对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反应平平,只死守他的乌鸦,纵使睡觉也要把它两截尸体握在手里。谢九楼睡到半夜,习惯性往身旁摸了摸,惊觉枕衾微凉,骤然睁眼,提灯早已不在帐中,连同他一起不见的,还有桌上那个玉雕小鸟。
他正要出去找人,便有巡防兵求见,来者跪在地上,脸色微白,往帐外指道:“九爷……”
谢九楼出去一看,是白天被他砍断手臂那人。此时已成了一具看不清本来面目的死尸,整个头颅不知被什么硬物砸得稀碎,脖子以上都是一摊烂泥,而腰部,更是被人斩作两段,加之没了一臂,其状之惨烈,不亚于分尸。
据他同帐的士伍说,原本这人只是半夜经不住渴,想出去找水喝,哪晓得再出现,就是在营帐外头,尸体横陈,被巡防兵撞见。
在场的没人敢吭声,即便凶手不在,但是谁下的手,个个心知肚明。
“可能是不小心撞哪儿了,”谢九楼急着去寻提灯,随便看了一眼,只在离开时吩咐,“扔林子里,喂乌鸦吧。”
这一夜似乎很长,他走遍了地界里几乎所有的营帐天都没亮。他抓到营房后偷偷打盹的守卫,看见半夜聚在一起煮肉汤的伙夫,甚至还端了两窝吃酒赌钱的士伍,可就是找不到提灯。
他站在营帐前的火架边,对着仍旧飘雪的黑天呼出一口白气,忽然想起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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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子已经被搬回了那个偏僻的营帐,谢九楼举着火把,从外头打起帐帘,只见提灯抱膝缩在笼子最里的一角,脚边是乌鸦发硬的两截尸体,右手是他亲手给他做的玉雕。
玉雕因着多次砸人头骨的缘故,许多地方都被磨平,眼睛和羽毛处也变得粗糙模糊,鸟喙砸断了一半,整块玉上头全是红白相间的脑浆。
提灯亦浑身是血,下巴、鼻梁和侧颊都在他杀人时溅上不少血珠子,谢九楼才给他换上的衣裳更不用提,小臂以下的袖子被染得湿透,袖口正一滴一滴往下淌血。
谢九楼点燃外头的火架,丢了火把再走到笼子前蹲下,把手伸进去放在提灯头顶,拇指轻轻摩挲在他的发际,用蝣语问:“不睡觉,跑来这里做什么?”
提灯只拿下巴枕着膝盖,始终盯着笼子底,并不说话。
“提灯,”谢九楼眼角微微发红,低头吸了吸气,抿嘴笑道,“阿嬷来信,说想你了。明天天一亮……你就回家。好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摸到被提灯合起来的铁门。
谢九楼悄无声息地试着把门打开,刚开了约摸一掌宽的缝隙,门底突然搭上一只手,阻止他的动作继续下去。
提灯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慢地抬起眼皮,略略低着额,叫自己下半张脸隐在谢九楼视野以下的暗处,摆出那样防备的姿态,再顶着眼珠子,定定地、直勾勾盯着谢九楼。
接着,提灯砰的一声,把门关了回去。
像一只在野外呆得太久,彻底看透所有带着企图而来的猎人,即便被关进笼子,也倔强得谁都无法驯服的小兽。要么活在自由里,要么死在笼子中。
这声音刺痛了谢九楼,仿佛在明晃晃地告知他——他从这一刻起,在提灯那里,从唯一的九爷,变成了与他人无异的、“笼子外的人”。
他不敢再看第二眼,只能在提灯沉默而驱逐的眼神里起身离去。
提灯看着他的背影,看谢九楼再度走进这个非黑即白的雪夜。从营帐被吹起来的缝隙里,提灯看见他沿来时的路往回走了几步,倏忽又停下。
谢九楼仰头呵了几口气,再转回来,脸上一片平静。
然后他一脸平静地钻回营帐,径直走向笼子边,学着提灯的样子抱膝坐下,隔着一层铁栏杆和提灯挨在一起,偏头一靠,闭眼就睡。
眼角的泪痕都还没来得及干。
提灯一愣,皱着眉毛对他瞅了好一会儿。
瞅着谢九楼像是真睡了,便自顾沉默了许久,再一转身,背过去靠着笼子也睡了。
次早天明,雪意稍杀。
谢九楼出去给提灯打了热水,又端来早饭,提灯一口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