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老式挂钟敲了整整十下。
艾琳慢慢地收回目光,海浪,沙滩,棕榈,民居,最后,停在街对面的一座灰色的建筑上。
这是幢五层的写字楼,艾琳对它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她在那里整整度过了十三个春秋。
地下室,是大型设备和蓝领工人休息处;一楼,是大会议厅,普通实验室,和技术员办公处;二楼,是小会议室,精密实验室,和普通研究员办公处,三楼,是高精密实验室和高级研究员办公处;四楼,是总部普通行政人员和研发中心主管;顶楼,当然属于总部高级行政主管。
记得刚进公司的时候,艾琳听到很多研发人员发牢骚,说研发和行政根本就不应该放在一起。
对于普通行政人员的楼层在科研人员之上,他们更是一百个不满意。
艾琳没有加入牢骚满腹的行列,她只是不停地努力,不断地调整,从二楼爬上三楼,又从三楼爬上四楼。
正当她向顶楼发起冲刺的时候,金融危机爆发了,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戛然而止。
哗,哗,哗!
身后传来阵阵流水的声音,显然是有人在卫生间里淋浴。
这水流声打断了艾琳的思绪,她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
艾琳手下曾经有过三百多号人,金融危机以后,业绩越来越差,团队也越来越小,现在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了。
更糟糕的是,去年新换了执行总裁,一个刚愎自用的老女人,名叫梅根。
她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取消了女性员工的特殊福利,比如三个月的额外产假,然后,大幅消减研发经费,改为收买小公司现成的技术和配方,理由是研发新药投资过多,风险太大。
这第二个决策遭到了许多人,包括技术出身的元老们的强烈反对。
更年期中的梅根恼羞成怒,毫不犹豫地使出杀手锏:调整班子,结构重组,把元老们一一挤走,换上听话的自己人。
这些变故对于许多人来说,是个难得的重新洗牌的机会,但对于艾琳却绝对利空,因为皮埃尔也卷入纠纷,被迫提前退休了。
艾琳常常感到困惑,美国号称民主社会,怎么企业里却是绝对的独裁?
靠山虽然倒了,天还不至于一下子塌下来。
一年来,艾琳一面更新简历,准备退路,一面积极活动,寻找新的依靠。
俗话说,墙倒众人推,破鼓万民捶。
艾琳的自救行动并不顺利,最近甚至传出风声,上面要进一步消减研发经费,可能会把研发中心降格为技术中心。
这可是釜底抽薪的狠招儿,关系到几十号人,包括艾琳本人和她丈夫,手中颤颤巍巍的饭碗。
艾琳不敢轻视,她使出浑身解术,八方走动,四处游说,终于搭上了新兴势力,也就是她曾经不屑一顾的印度帮。
艾琳在南加州大学的导师名气很大,课题多,经费足,手下干活的人自然也多。
艾琳的课题组特别大,硕士生博士生博士后一共有十个人,其中两个,被称为怪叔叔,同学们常常在背后念叨。
那两个所谓的怪叔叔,一个中国人一个印度人。
中国叔叔其实年龄不大,是科大少年班出来的,功底扎实,学问做得呱呱叫,可就是找不到工作,只好一期期地做博士后。
同学们都说,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人太清高,又有点儿迂腐,不愿意放下身段,主动去适应社会。
比如说,他姓齐,名孝贤,很有内涵的名字,问题是外国人根本发不出这些音。
别的中国同学,都入乡随俗地改称张约翰李汤姆,求职面试什么的方便,可齐博士偏要独善其身,还说什么姓名受之父母,焉能擅改。
那个印度叔叔名叫拉贾,年龄也不大,和齐博士截然相反。
他是印度理工学院的本科,没有任何学术功底,实验做得一团糟,一个博士读了七年,最后还是借用齐博士的一些数据,才勉强通过了答辩。
要是中国学生这个样子,早就被老板开除了,可老印自有老印的能耐。
这个拉贾,口才好,擅长钻营,马屁拍得令人叫绝。
艾琳的导师喜欢牛扒,拉贾,一位虔诚的印度教徒,竟然每周末陪老板去牛扒店,品尝那血淋淋神圣的牛肉,几年如一日,雷打不动。
有时候,命运真是捉摸人,两位怪叔叔,最终都和艾琳的事业和生活发生了交集:毕业那年,老齐成了艾琳的丈夫,而拉贾,现在就在艾琳身后的卫生间里,正做着亲密接触前的清洁准备。
哗哗的流水声戛然而止。
艾琳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