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芸已经做了二十五年的首辅了,底下的阁老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她还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的权威已然足够震慑众人,朝野对她的评价也莫衷一是。
这些年她做了很多事情,迎接了很多人,也送走了很多人,唯有这间小院陪着她度过漫长的数十年。
某一日休沐,她一个人躺在早已修补无数遍的小藤椅上,突然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她先是看到了徐祯卿,她已经记不清昌谷的面容了,只记得他的笑声,爽朗大方。
此刻他在大笑,和唐伯虎和祝枝山两人勾肩搭背,穿着厚重棉衣,披着挡雪的披风在漫天大雪中边走边笑,雪地上留下一个有一个的脚印。
正中的唐伯虎手里还拿着一口破碗,嘴里大声唱着一首调子,一边唱一边敲着碗,那调子实在不太正经,她怔怔地看着那个还是同样年轻面容的好友,突然露出笑来。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
她的好友还是一如既往的痛快自在。
“别淋雪了,小心着凉了。”一顶红伞为她遮去片刻的风雪。
江芸芸惊讶转身:“梦晋!”
张灵还是穿着那身艳丽的红衣,衣袂飘飘,在大雪中好似一颗耀眼的宝石,他闻言歪了歪头,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漂亮极了。
“怎么穿这么少啊。”江芸芸担忧说道。
张灵却只是轻轻按住她的嘴巴,手指冰冷,能冷的人一个哆嗦,却只听到他笑说着:“我们去找伯虎玩吧,他已经发疯很久了。”
说话间,唐伯虎好似终于看到江芸,大笑着走了过来:“呦呦呦,这不是我们大名鼎鼎的江阁老嘛,学会喝酒了没,我桃花坞下面全是酒呢,可惜了我那两个闺女不给我喝,多遗憾啊,我家二娘在京城还好吗。”
“还好,跟着穟穟一起呢。”江芸芸笑着点头:“是不能给你喝的,喝多了伤身体。”
“什么伤身体,我,唐伯虎,千杯不醉。”他重重敲了敲手中的破碗,和左右好友对视着,“走,大饮一场去。”
那敲碗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江芸芸闭上眼,张灵轻轻扶着她的胳膊,随后几人眨眼的功夫来到一间院子。
这是她在京城的院子,这些年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柱子已经脱落了红漆,瞧着过分简朴了。
二皇子的大皇子被册立为太子时,朱厚照想要给江芸芸换个大房子,离宫墙近一些,但江芸嫌家里人口太少,便拒绝了,现在她还是住在当年那间小小的院子里。
这间院子在今日摆满了席面,三张桌子,满满当当坐满了人,最正中的桌子,她的老师和师娘坐在上首,他们看着她笑。
金旻一见到她就一脸心疼:“怎么这么瘦了啊,小时候脸上还有肉的,其归真是辛苦了。”
“工作本来就是辛苦的。”一侧的黎淳一本正经说道,随后又说道,“但事多食少不是好事情,今后要好好吃饭的。”
江芸芸睁大眼睛,看着面前面容栩栩如生的人。
金旻只是看着她笑,眉眼弯弯,却又好似含着热泪,只最后还是温柔说道:“真是乖孩子啊。”
江芸芸看向那张桌子,这张桌子上她看到了很多熟人。
她的三位师兄中,李东阳还是非常促狭,一见到她的视线就调笑着:“这不是我名满天下的江师妹嘛,瞧瞧,年轻的时候,就是长得漂亮呢。”
“论皮囊有什么意思。”刘大夏还是非常严肃,一本正经说道,“做出点功绩才好。”
“自然是做了很多的。”杨一清颔首,“好久不见啊,江首辅。”
“做的可多了,我写了好多书呢,多少书商求着我刻印啊,受欢迎的不得了。”王鏊也跟着唏嘘说道,“但世人可太多偏见了,就想问问你有没有八卦趣事,我说她清心寡欲到和尚道士见了都要阿弥陀佛,无量天尊的,他们还不信。”
“那我写的怎么没人要。”梁储不高兴,骂骂咧咧着。
“写的太无趣了。”毛纪忍不住说道,“这些书就要写的足够八卦劲爆,但也要一些文笔润色,您的性格,写的四平八稳,谁看啊。”
蒋冕不说话,就是摸着胡子笑:“看来只要有关江阁老的事情,就连话本都要争第一呢。”
“你还是这么受欢迎。”杨廷和笑说着,“就是不知我儿如何,可有给你添麻烦。”
江芸芸看着这一桌子笑脸盈盈的人,明明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