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就把今天去松鹤堂找腊梅求援的事情说了,“……一开始,事情都很顺利,什么十里画廊铲冰,腊梅姐姐几句话就解决了。但后来在三小姐房里的支出从哪个府里的帐上支,腊梅姐姐说了句西府的小姐,为何要东府来养,芙蓉姐姐脸上就不好看了,好一阵数落腊梅姐姐呢。”
“芙蓉姐姐的意思是老祖宗用自己的钱养孙女怎么了,这家里老祖宗最大,东府的钱就是老祖宗的钱,难道老祖宗花钱,还要手心朝上,找东府大老爷要不成?这是东府养西府的小姐吗?这分明是老祖宗养自己三个亲孙女。”
一听外甥女被芙蓉教训了一顿,王嬷嬷叹息道:“腊梅好日子过久了,犯了忌讳,这话就不应该说。论理,既分了家,长房给老人养老就是了,长房的钱当然是长房的,没理由去养弟弟的女儿。”
“可咱们这等外戚人家,没有咱们老祖宗生了太后娘娘,这些年又在宫里陪伴,咱们张家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无论东西两府,就是分了家,大事都得是老祖宗说了算,这钱自是老祖宗的,只是这话不好明面上说。”
按照封建伦理,讲究三从四德,女子婚前从父,婚后从夫,夫死从子,女人就像一个物件,一辈子都得属于某个男人,是附属品,但总有例外,老祖宗的诰命是昌国公太夫人,不是寿宁侯太夫人,在名分上并没有从子,地位远远高于长子寿宁侯。
且张家是外戚,家族荣耀是女人带来的,不是男人,老祖宗不受夫死从子这条规则的限制。
但是呢,女子三从四德,夫死从子是封建社会的普遍规则,明面上不能挑战这个规则,张家老祖宗也不能除外。
这就是如意支开魏紫的原因,王嬷嬷的亲外甥女说“错话”被训斥了,面子上过不去,越少人知道越好,其实腊梅说错话了没有?从封建论理上,还真没有说错啊,但是芙蓉说错了吗?也没有,芙蓉说的另一桩事实。
如意忙道:“但是腊梅姐姐很聪明的,很快找补,说东府都是老祖宗的,钱当然也是。托词说东府钱库亏空,开支艰难。什么今年要过一个穷年、大少爷的婚礼要等明天收完春租才能办的体面等等,芙蓉姐姐就说,钱的事情老祖宗和侯爷已经解决了云云。”
“然后,芙蓉姐姐就要我回紫云轩,后来她和腊梅姐姐说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就是给您提个醒,腊梅姐姐今天吃挂落了。”
真是个机灵的丫头,一口气把这么复杂的事情交代的清清楚楚,利害关系也都点出来,王嬷嬷点点头,“你回去转告腊梅,就说是我说的,东府那些乱账一定要丢着不管不问,她爹娘都解决不了的事情,她能解决了?”
“要她只管颐园的事情,服侍老祖宗出门就行了。以后她爹娘做什么,说什么,你一概不理会,做好她的本分就行了,既分了房,当了差,心里只有主子,忠和孝都是给主子的,生身父母都要往后退一步,方是为奴的本分。”
“现在东府有些事情,连我也看不太清楚了,东府钱库偌大的亏空,要怎么解决,我也不知道,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至于大少爷的婚礼,如果东府实在拿不出钱来办的体面,少不得拿出王夫人的嫁妆来贴补一些,总不能委屈了咱们未来的大少奶奶,被人笑话。”
如意忙道:“我今天从上夜的潘婶子那里听到一个新闻(注:在明代的语境下,新闻就是奇闻趣事,和现代新闻说法不一样)。我们西府曹鼎曹管事献了祥瑞大老鳖,龟壳刻着长命百岁,吉祥如意,我们西府侯爷一高兴啊,就把皇上刚赐的一个大塌房宝源店给了曹鼎,要他去通州张家港宝源店当掌柜呢。”
“潘婶子还说,皇上给东府赐的是宝庆店,也是一个有四百多间仓库的大官店,或许是这个宝庆店,补了东府钱库的大窟窿。”
王嬷嬷听了,哑然失笑,“你毕竟年纪还小,不懂得外头的买卖行市。塌房确实赚钱,尤其是通州张家湾的塌房,可现在是冬天,运河都冻住了,通州张家湾现在是淡季,几乎没有什么生意,要赚钱,得运河化了冻,南来北往的船只齐聚张家湾,货物装进塌房,才有得赚啊。”
“远水解不了近渴,怕是要等明年春租收起来的时候,才能盼到塌房赚的钱呢。”
“再说了,东府钱库的大窟窿,不是一个塌房就能补上的。收入要稳定长久,还是得靠田庄,以农为本嘛,只是今年夏天大旱,秋租收不上来,东西两府一下子都吃紧了,不得已,向皇上奏请了两家官店塌房,以后偶尔再遇天灾,就不怕了。行商贾之事,终究不体面,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如意说道:“原来是这样啊,王嬷嬷见识多广,是我异想天开了,差点又闹笑话——哦,对了,我觉得潘婶子举止言语,和别的上夜的女人们不同,她背后应该有靠山吧?”
王嬷嬷笑问道:“潘婆子跟你说过她家汉子是干什么的吗?”
如意说道:“马夫啊。”
王嬷嬷说道:“这个潘婆子太自谦了,她汉子可不是普通马夫,她汉子叫做潘达,管着东府马廊,马廊里至少有三四十匹马和骡子,城外的马厂里,还养着五十来匹骡子、马匹预备着轮换呢,油水可不低。”
“从马嘴里抠吧抠吧,再把漂亮的骏马偷偷借给别人充充场面、骡子给人拉几趟车,每月可不少挣,早就在外头买了房子,潘家是个小财主呢。”
见识多广王嬷嬷嘴里的“小财主”,那肯定不是一般有钱了,在如意看来,应该是大财主才对。
真是真人不露相啊,难怪潘婶子能去曹鼎家吃席呢,都是富婆!
如意依然有些不解,“既然潘婶子不缺钱,和曹婶子一样过着富婆的日子,为何还要来颐园上夜?现在这大冷天的,我匆匆从颐园赶到东府,穿再多也冷,上夜就更冷了,有钱人吃这个罪,何苦来!”
如意心道,我要是有这些钱,大冬天就在窝在炕上玩我的娃娃们,何必受着这个罪!
长夜漫漫,王嬷嬷慢悠悠跟着如意说着家长里短:
“就说你还小嘛,等你将来嫁了人成了家,身后有一大家子的事情等着你去操持,你就晓得为什么潘婆子要来上夜了。”
“这女人呐,你在家里操持一家人吃喝拉撒,打点的再妥帖,在外头看来,甚至在家人看来,都是吃闲饭的闲人,不干家务做什么?”
“家里人吃着你做的热饭,穿着你洗干净的衣服,地上,炕头上每天打扫的干干净净都是应该的,你从早忙到晚,还一文钱都赚不到。”
如意说道:“以潘家的财力,雇几个人做家事总该可以吧?”
王嬷嬷反问道:“你在家里做家事吗?”
“啊?”向来口齿伶俐的如意一下子结巴了,“我……我也做一些……就是……就是做的不多,我想干点什么,我娘就说,放着我来,你去找胭脂玩吧。”
王嬷嬷说道:“这就对了,不做家事的人,不晓得家事有多么琐碎,从早到晚的一堆事,第二天,还得把这一堆事重新做一遍,做一辈子——得天天吃喝拉撒不是?”
“别说潘婆子这种小财主了,即使是豪门大户人家,也不是雇人就能彻底放手的,还是得自己操心,否则,要被下人反过来拿捏。”
“潘婆子在家里烦得很,说操持家务比上夜还累,又没得钱拿,还不如来颐园弄个差事,说出去是伺候老祖宗,多体面,她汉子也不好说什么。夜里吃点酒,和一群女人说说话,再漫长的长夜也就过去了。再说上夜是上一休二,又不是天天上夜。”
如意感叹道:“原来有人在颐园当差,不是为了月钱打赏,就是不想回家操持家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