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二十年公元1894年9月17日大东沟来远舰舰桥之内,身穿一身北洋水师初级军官制服的我眯着眼抬头望向天空中透来的刺眼阳光,恍恍惚惚想起了十年前我在福州家门口等待哥哥回家的那个遥远下午。
舰桥外远处的海平面上,一轮残日正在缓缓落下。
夕阳血红色的残光穿过云层,铺撒在来远舰正熊熊燃烧的甲板上。
来远舰金属桅杆上那面鲜艳的龙旗依然倔强地在烈风中高高飘扬,鲜艳如昨;而它所代表的军舰和舰队则早已是伤痕累累,面目全非。
我从开战时起就一直和管带邱大人等几个高级军官呆在舰桥上的司令塔里。
此刻我眼前的几位来远舰的军官皆是一脸肃穆的表情。
这一趟普通的护航任务最后竟然演变成为中日舰队的大对决是大家事先都没有预料到的。
在开战后的几个小时里,舰上的信号兵不停地接收着其他友舰发来的一条又一条令人压抑的消息:
2时20分超勇舰战沉管带黄建勋黄大人于沉舰前发来最后一条信号:“愿将士们奋勇杀贼”。
2时50分扬威舰搁浅
3时定远舰起火暂时失去战斗力3时30分致远舰前出冲锋被击沉4时济远舰逃离扬威舰沉没4时20分广甲舰退出战场邱宝仁邱大人此刻脸上带着一丝绝望看向室内的诸位将官,一向冷静而谦和的脸上已经泪流满面:“激战三个小时,倭舰一艘未沉,我们已经已损失了这么多船。现在这来远也给打成了这副模样……当年我们从德国刚刚接她回天津的时候,她多新多漂亮啊……”
我知道邱大人此时心里一定非常难受,我又何尝不是呢。
各艘战沉的北洋军舰上,有无数我的同学、老师、教官、同乡、长辈。
今天过去之后,他们中的很多人就像我的哥哥一样,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了,而我自己……说不定也会随着这正在熊熊燃烧着的来远舰一起沉入这深深的黄海海底……
我轻轻从衣服里掏出燕儿送我的那块北燕玉佩攥在手里,眼前又浮现出那天军舰启航前码头上燕儿那双婆娑的泪眼。
落日之下,燕儿和佟姐姐一边一个搀扶着我哭得泣不成声的母亲以及故作坚强却已忍不住老泪纵横的父亲。
燕儿在向船舷上的我喊着什么,也许是叮嘱,也许是不舍、也许是承诺。
我不知道,因为海风吹散了她的喊声,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那天他们四个人在夕阳余晖中逐渐模糊的身影难道就是我和他们的最后一面吗,想到这里我的心中不由升起一股酸楚,混合著对倭舰刻骨的愤怒,五味杂陈……
“大人,经远舰也不行了!正在下沉!”来远的二副对邱大人地禀报道,打断了我的思绪。
经远是来远的姐妹舰,管带林永升也是福州人,平日里和邱先生关系很好。
之前超勇扬威退出战场之后,经远在右翼最外侧暴露。
为了掩护更加内侧的我舰和镇远运动,经远舰面对围上来的四艘日舰围攻毫无惧色,毅然以一敌四奋起反击。
不过看来经过近两小时鏖战,她也已被倭舰密集的速射炮火完全击毁。
包括经远在内,北洋舰队此时已经先后失去六艘军舰,海面上依然坚持和倭寇缠斗的只剩下定远、镇远、来远、靖远四舰。
日本的吉野、高千穗、浪速、松岛等九艘军舰则杀气腾腾地继续步步逼近。
它们的意图很明显:合围并以持续集火击沉定远和镇远两艘巨舰。
邱管带脸上露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对着二副平静地下达了命令:
“现在形势危如累卵,我舰将协同靖远全力前出吸引日舰火力,掩护定镇二舰。向全舰将士传达我的命令:尽忠报国,就在此日!水师将士,至死不退!”
说完这话,邱管带用手扶了扶头顶暖帽上的花翎,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对我说道:
“黄鲲,我给你一艘救生艇,你带上和你一起上船的几个水师学堂的学生,立刻离舰到经远舰附近搭救落水的弟兄。之后……不要回这舰上了……这里离海岸只有几海里,你们几个学生带着救援到的伤员直接划船先回岸上吧……”
这是那天开战后邱管带给我直接下达的第一个命令,也是最后一个。
一直到很多年后,当我在福州重逢邱先生时,他才告诉我,他当时见来远已经残破不堪,于是抱了必死之心准备带领来远冲入日舰群中掩护定远镇远两艘主力舰安全。
想到船上还有我们这一群年轻的学生舰员,为了保全我们的性命,所以才特意下达了这个命令让我们先行撤离,也是希望为北洋海军留些血脉。
当然,邱先生当时也万万没有预料到,这个命令却反而害了我们这些学生。
我们小艇上的几个人,还没有靠近漂浮下沉中的经远舰,就被一艘路过的日军鱼雷艇拦截。
在使用简陋的轻武器抵抗时,我们被日军鱼雷艇的机枪打死了好几个人。
最后剩下的少数几个人弹尽援绝,都成了日军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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