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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第2页)

朱卜花一看,她手里是一块玉佩,上镌“惟精惟一”四字。

这是永乐皇帝赐给圣孙的佩物,估计是朱瞻基改换衣装时无意中掉落了。昨叶何的意思很明白,朱瞻基从未来过江南,真正认识他脸的人凤毛麟角。如今没了信物,朱卜花可以硬说他是冒充太子的小奉御,从容调动力量围捕。

昨叶何这计策虽经不起仔细推敲,但此刻南京城里一片混乱,没人能提出质疑。只要过了今夜大事底定,真假也都无妨了。

朱卜花立刻传令各处哨位,阖城大索。皇城入夜便会四门落钥,太子即使已离开长乐殿,也不过是从一个小囚笼进入到一个大囚笼。

一道道呼号传递下去,一根根火把点燃起来,漆黑的宫城里多出了几百个光点,它们迅速构成了长短不一的线条,像篦子一样来回梳理着暗夜。从奉天殿到文华殿、武英殿,从华盖殿到谨身殿,这些寂寥已久的荒芜宫阙之间,填满了耀眼的喧嚣。

可搜索始终没有结果,太子就像被黑暗溶化掉一样,不见踪影。朱卜花气急败坏地用鞭子狠抽了几个手下,下令把内廷以及东西六宫也纳入搜索范围。

朱卜花作为禁卫官领的嗅觉相当灵敏,这一次很快便在坤宁殿的西边发现了蹊跷。

当年洪武皇帝修建宫城之时,填平了一个燕尾湖,在上头修建了乾清、坤宁诸宫。因此内廷一带的地势偏低,极容易造成内涝,住起来苦不堪言。为了解决排水问题,不得不额外修了几条排水瓦渠,从诸宫台下一直接引到西侧的秦淮河去。

今年南京地震频频,坤宁宫的台基被震裂了一个大口子,恰好裂在瓦渠的雨口处,形成一个比狗洞还略大一圈的孔隙。这里平时无人居住,工部也不着急修,一直搁在那儿没管。一名勇士营士兵路过这里,试着钻进孔隙一探,结果令他大吃一惊。

朱卜花、昨叶何赶到坤宁宫时,士兵们已经把里面的发现掏了出来。这是一顶腐朽不成样子的冠首,缨纮系带皆已化灰,但勉强能分辨出冠身分成十二缝,旁边散落着几十枚五彩玉珠、一根玉簪和一对葵花形金簪纽。

“这是皮弁冠啊!”朱卜花久在大内,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为了确认,伸手在缝上摸了一把,鹿皮早烂了,露出里面的一缕包金竹丝。不会有错,这是只有天子才能戴的十二梁白鹿皮弁冠。

它烂得太厉害了,不可能是太子刚刚遗落,起码在瓦渠里扔了十几年。可大明开国才多少年?什么人有资格戴这顶皮弁冠?又为什么把它遗落在这里呢?

朱卜花和昨叶何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一丝震惊。如果他们猜测无错的话,一个萦绕明宫许多年的密辛,居然在这个敏感的时刻现身了。

二十六年前,洪武皇帝去世,他的孙子朱允炆登基称帝,改元“建文”。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起兵靖难,前后相持四年,最终打到南京城下。宫城之内突然燃起离奇大火,等到火势稍熄,整个坤宁宫内留下数具烧焦的尸骸,其中经辨认有马皇后以及太子朱文奎,而建文帝朱允炆却就此失踪。

他究竟是如何逃离重围之下的宫城,又去了哪里,没人知道。燕王登基为帝之后,终永乐一朝,一直没放弃寻访其下落,可始终未有所获,成为永乐皇帝一个至死未释的心病。

从这顶皮冠推断,当年建文帝应该是从坤宁宫侧这一条排水瓦渠里钻了出去。瓦渠很窄,为了让身体顺利通过,建文帝不得不把象征着帝王身份的十二梁皮弁冠扔在入口,一去不回。

不过朱卜花此时没心思探究这些陈年旧事。因为除了这顶皮弁之外,士兵们在瓦渠里还发现了一条细麻质地的白搭膊,布角缀有一条黄边,是直殿监特有的公服。很显然,朱瞻基不知从什么途径,也知道了这一条离开皇城的密道。他为了能钻过瓦渠,把从小奉御身上剥下来的白搭膊解下来,和那顶皮弁冠扔在一处。

洪武、永乐两代天子的孙子,居然在事隔二十多年,在同样的境况下进入了同一条密道。这其中的巧合与讽刺,令这些人啧啧称奇。

朱卜花急切地命令手下钻进瓦渠去追赶太子。可没过一会儿,手下便被迫退出。前方的渠道发生了坍塌,估计是被太子故意踹的,想要重新疏通,非得从地面挖开才成。

朱卜花恼怒地一把扯下脸前的帘子,满面的狰狞疽肿几乎要爆开:“谁知道?这条瓦渠是通向哪里的?谁知道?”周围的勇士营士兵面面相觑。他们不过是年初才来南京驻屯,对这些完全不熟。

人群里的昨叶何一挡折扇,吩咐把那个小奉御拘过来。可怜小奉御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浑身赤裸着被推搡过来,浑身如筛糠一般。朱卜花只是把流着脓水的脸凑近他,他便吓得吐露实情。

原来朱瞻基把他剥光捆起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问有无密道离开。小奉御此前听直殿监的老人们聊天时提起过这条废弃瓦渠,于是告诉太子,这条瓦渠可以从坤宁殿一直向西延伸,穿过宫城和皇城的西城墙,进入竹桥一带的秦淮河道。

“兔崽子!刚才不早说!”朱卜花气急败坏地一挥长刀,“噗”地砍断了小奉御的咽喉,一泄心中怨气。

眼下唯一的办法,只能趁太子没爬出瓦渠口时,去另外一端封堵。于是朱卜花、昨叶何等人匆匆离开宫城,登上皇城西侧城墙上,守军们已经点起了一溜防风大灯笼,垂下六尺,把城下的秦淮河道照了个通明。数支骑队也匆匆冲出城门,沿着西皇城根北街来回搜寻。

没过多少时候,便有城墙上的哨位发出了警报。朱卜花精神一振,迅速赶了过去。这里是皇城西城墙的中段位置,在大灯笼的照耀下依稀可见河道里有一个黑影。黑影身边涟漪不断,可见是在手脚并用拼命游离。

朱卜花正要传令城下马队去巡河缉拿,昨叶何却在旁边冷冷说了一句:“当断则断啊。”朱卜花嘴角一抽,只得转头吼道:“绰弓!”

身边的士兵纷纷取下佩弓,装上筋弦。勇士营拱卫禁中,为避嫌疑,配备的都是小稍弓,弓臂较短,射程有限。不过若是从城墙上俯射三十步开外的目标,这种弓颇有优势。此时城墙上至少有二十多张弓,一起攒射,就算暗夜里准头有差,也足可以覆盖整个河面了。

朱卜花注视着河里一起一伏的小小影子,内心先涌起一阵轻微的愧疚,旋即被脸上泛起的痛痒所冲淡,他仿佛为了排遣痛苦似的,用力把手臂向下一挥……

朱瞻基在冰冷的河水里拼命划动着,心意比他的四肢更加沉重。他早年随祖父北征,军中学过一点凫水技能,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居然用上了。

这简直就是一出荒谬绝伦的杂剧。他先被炸得灰头土脸,然后又被迫在一条极狭窄的瓦渠里钻行,现在居然还在皇城边缘挣扎求生。贵为大明皇太子,怎么会在自家都城里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

可惜朱瞻基没有余暇深入思考,因为耳边清晰地听到“绰弓”二字,紧接着是密集的弓弦振动。他深吸一口气,猛然扎入水中。随后有无数箭矢破水而入,挟着狠戾的势头向他扎去。幸运的是,只有一根箭镞擦脸而过,有淡淡的鲜血散入水中,其他的都钉入水底淤泥。

朱瞻基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浮起换气,只会让弓手借机校正准头。可很快第二阵又射了过来,敌人们根本没打算瞄准,而是用箭雨覆盖压制,要么露头被射死,要么被憋死在水里。朱瞻基又忍了一阵,肺里火烧火燎,他实在无法坚持,只得勉强仰起头,露出鼻孔。

这时第三阵已经袭到,朱瞻基只吸入了半口气,便惶急下沉。突然他的右肩一震,撕裂的疼痛急速从后背肩胛处扩散开来,令他四肢一阵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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