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秋抿唇。
什么哲理啊,她只是,太想妈妈了。
去年的九月,妈妈还健康,或者说,大家还以为她健康。言秋刚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尖子班,妈妈升职,爸爸的小百货店经营稳定,家里新买的房子顺利封顶,她即将过自己的16岁生日,即将在高中的舞台上第一次表演,妈妈抽空陪她练琴,带她去买裙子,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议。
当时只道是寻常。
寻常……喻明希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就像也记不清喻江辉究竟毒打过他多少次。
喻明希刚结束在喻江辉那边的应酬。
当初还恩爱之时,喻江辉会带琴咏出席一些公开场合。自喻明希出生,他们母子就如被埋在尘土里,可不妨碍私底下喻江辉带这个偶尔还算趁手的儿子出去装。
私人性质的社交宴席,席间聊到古典乐,喻江辉就让他去弹巴赫。他冷面耍猴戏,只为了让喻江辉沐浴在他人艳羡的目光之下。喻江辉在商场上如日中天、一呼百应还不够,生活中也要装做百般包容的长情丈夫、为人称道的完美父亲。妻子精神状态不好,就给她全市最贵地段的别墅供她休养,而自己含辛茹苦培养出多才多艺的孩子。现场掌声雷动,喻江辉含笑慈爱地看着喻明希。
喻明希知道,自己此刻不过一个容器,盛放着喻江辉自认骄傲的优秀基因。
而这便是琴咏痛恨喻明希的缘由。
琴咏和喻江辉可谓是少时相爱,后来发疯的典范。初时再热烈的感情也抵不过本质偏执的两个人的磋磨,争吵、厮打、双双出轨却仍继续纠缠。喻明希顶着喻江辉对琴咏的巨大羞辱出生。知晓了真相的琴咏歇斯底里要离婚,却被喻江辉甩来一叠出轨证据以离婚便让她净身出户威胁。
早年喻琴两家属于门当户对的中产,可如今已有天壤之别,琴咏已经不能放弃挥霍的生活,离婚最终不了了之,破烂丑陋的表面婚姻维持至今。
要说他俩相恨似仇敌,倒也不尽然,至少在对待喻明希这个儿子上,他们是默契的共谋,厌恨又捆绑,放纵又折磨。或者说,琴咏将喻江辉对待自己的方式,一并转移给了喻明希。
湖滨这栋别墅昂贵、奢华、冰冷、污浊,是这对母子的牢笼,是令人作呕的斗兽场。
男人和女人的衣物凌乱地散落一地,肢体纠缠和呻吟声不断,黑暗中,一对野鸳鸯身叠着身在餐桌上忘乎所以,连有人进门都没发现。
玄关侧柜处摆着一件乾隆年间的窑变釉葫芦瓶,是琴咏去年在嘉德拍回来的,玫瑰紫色为主,月白、天青色间杂其中,庄重典雅之外不失变幻感。室内无灯光的昏暗下,喻明希瞧着,却觉得那是浓重的朱红,像血水挂满饱满的外壁,还在流。
下一刻,金贵雅致的葫芦瓶与欧式华美鎏金灯碰撞出金币挥洒的声音,清脆、尖锐,丁零当啷。餐桌上那对交缠的男女霎时爆出惊慌的吼叫、琴咏醒神后的咒骂,此起彼伏。
甚是好听。
他们手忙脚乱地下地捡衣服,可惜脱的时候昏头昏脑,穿的时候便只能是没头苍蝇,蠢得可笑。
于是喻明希便笑了。他走向壁炉,去找点火器,遇到沙发,踢翻,摸到烛台,甩向巨屏电视,正正刺中屏幕中心。
琴咏衣服穿得七七八八,这会儿还有心情造句骂他,不过是因为酸妒、委屈、憎恨。光明正大的合法妻子,却被流放,被称病再也不能出席任何场合,金钱、欲望和无能给她铸造了永世的樊笼。
那个男人倒是没有声响了,穿上了衣服仿佛穿回了理智,穿上了尊严——做缩头乌龟隐藏自己何尝不是一种尊严。琴咏的眼光一如既往的烂。
而喻明希身上流着的是烂中之最的血。
他来到客厅的一头,“哒”的一声,有什么一响即灭。
他回过头,远远望向厅另一端满面怒容的琴咏,温暖跳跃的光自他背后爬起,所有的阴暗都覆在了他的眼睛。
琴咏看见那酷肖自己的绯红嘴唇,笑得灿烂。
碎裂的尖叫从她喉间吐出。
疯子,疯子!
火光张牙舞爪地蔓延整片天鹅绒窗帘。
这幢黑暗的房子,终于亮了。
*
去往步行街那所网吧的路已经走了许多回,喻明希不需思考,不需看,不需听,音乐播放器循环着重金属摇滚,开到最大声,才能盖住这个世界的嘈杂。
言秋自琴室出来,有种步履绵绵之感,如同踏进一朵又闷又沉的云团。回忆里,妈妈那么真实鲜活,使人轻易沉浸其中,仿佛现实才是虚空之境。
走进四通八达的长街,人头攒动,言秋却觉得每一个人都是模糊的,所有声音都是消散的。
不知不觉来到那家鸡爪铺附近,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之前霍小凯“作案”的娃娃机已经不见了,那块儿空位现在被卖烤板栗的推车占领。
夜里秋意浓,烤板栗的温暖香甜让言秋不禁驻足。
身周幢幢的人影在流动,她一人停在原地,恍如一泓正在枯死的水。
却有一人远远朝她的方向走来,高高的个子,脑袋低垂,人懒散地勾着,单薄的深色短袖。浊浊人流中唯一的清晰,一眼便能认出。
突然有人碰了她一下,是在打闹的年轻情侣。女生捂着嘴,忙不迭跟她道歉,甜蜜的笑意从眼睛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