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东瀛方面所有的一手资料全部断绝,唯有荒诞不羁的怪诞传闻留存于世,史料价值无足道哉;这场战争的全部描述,基本只能仰仗于中方的史料。而中方的史料嘛……
据儒望搞到的事后上书请功的奏折、最权威的总结报告看,公文中提到了十二次“戚元靖”、八次“俞志辅”,五次“海刚峰”以及江浙沿岸官员,而穆国公世子的尊姓大名,只有区区三次。
书写历史的人也就书写了未来。而这个书写方式嘛……
当然,这也谈不上是什么先进的保密措施,也阻止不了朝廷中枢像个大喷头一样的持续播撒消息。但如果仔细考察实质,那大喷头喷了这么久,其实也没喷出多少有用的消息。
如果是这个效果的话……
儒望犹豫了。
“敢问世子。”他试探道:“如果发行债券后募集到了资金,世子打算如何使用呢?这一笔钱关系不小,银行总得向客户解释清楚。”
“放心放心,我们怎么能让朋友难做?”穆祺笑道:“这笔资金不会用在军备上,否则也太过咄咄逼人了。我的意思,还是希望用这笔资金促进中西方文化的交流,能够以大安朝廷邀请泰西的学者们到中原来走一走、看一看,彼此交换技术,共同提高。”
这一话里的新概念新词汇实在太多,儒望居然一时都愣住了。以如今泰西的惯例,显赫的贵族的确会豢养一二出名的博物学者,作为抬高家族身份及审美品味的招牌;但归根结底,无论“数学”也好、“物理”也罢,此时都只是顶层的贵人们以残渣碎屑包养的玩物而已,说实话上不怎么得台面。一个贵族痴迷这种小道不足为奇,但痴迷到要调用国家资源和大笔资金来邀请那些“学者”,说实话还是有些过头了。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犹豫,世子补了一句:
“如果有必要的话,先生可以以我国皇帝陛下的名义邀请——□□的皇冠作为担保,这一份邀请应该够有力度了吧?”
“贵国的大皇帝陛下也赞同吗?”
“……当然。”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还不知道这个规划,但知道了也一定不会反对的。第一嘛是穆国公府的圣眷与信任在这里;第二嘛老登毕竟是旧时代的残党了,压根意识不到思想文化大搞交流的后果。以真君的精明小气,要是想从内库里掏个百万两来延请外藩学者,那可能要犹犹豫豫,百般推敲;但近现代的金融技术复杂而又巧妙,榨出的钱就像是凭空掉下来的。既然是凭空掉下来的钱,那真君当然也就无所谓了。
“再说了,如果能招揽来外藩的学者,也可以为贤良的宗室搞一份差事嘛。”世子声音渐渐低微,已经近乎自言自语:“两全其美,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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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二十日,飞玄真君接受内阁的建议,宽宥前郑王府的罪名,召世子朱载堉入京,同样在外务处上学习行走,负责招待泰西入觐的宾客。这一份职缺显赫却无实权,待遇优隆而不预机务,被普遍视为是皇帝对宗室的安抚,以此平息几番谋逆大案后亲戚们的惶恐。
一月二十五日,儒望向英吉利银行及东印度公司递交了《中西文化交流草案》,提出以大安朝廷发行国债的一百万两为资金,募集外事处开列名单,点名要邀请的欧陆学者,为其提供路费及生活费用;被重点圈定的高端人员,还可以拿到由中华皇帝铃印的邀请函——以相对身份而言,这可是意料不到的荣宠,甚至足够载入家族的历史了。
这一份草案于两个月后被通过,后续建立的基金被视为是中西人才往来及知识输送的里程碑之一。异域文明的见闻大量灌入,极大程度开拓了中原的眼界。广泛的交流强烈冲击了传统的垄断,某些离经叛道的思想由此萌发,并借由廉价的印刷技术迅速扩张,最终生长为足以动摇整个世界的洪流……
——当然,那就是不宜公开的消息了。
第130章访问【上】
在外务处开办的第五个月,受东印度公司及英吉利银行高级专员儒望的邀请,第一批资本雄厚的海外行商终于拿到了外务处颁发的勘合,乘船抵达上虞港口。
根据儒望在书信中的说法,他们此行是要探查某神秘东方大国的底细,设法在纺织业发达的沿海寻觅暴富的商机。儒望先生在信里信外将商机描绘得极其诱人,但大多数豪商却只是抹不开面子勉强而来,心中却并不怎么相信沿海的所谓“机会”。他们在南洋往来已久,大多数生意都只是通过广东周转;虽然能从吉光片羽的商品中窥见东方巧夺天工的工艺,尚且还不敢大规模的深入中原内陆,重本押注。
——没错,听说中土的纺织品物美价廉,足以横扫南洋市面上一切的假冒伪劣货色;甚至有不少小商贩火中取栗,已经靠东南沿海的商路赚得盆满钵满。但大资本总是更小心谨慎的;十几万几十万两银子不妨赌一赌,可一下注就是上百万两,那就谁也赌不起了。
说实话,就是这一次豪商们打破惯例、组团而来,一半固然是看了英吉利银行的面子、儒望先生的面子;另一面却也是因为某些古怪的传闻——别的不论,单单“上虞”这个地名,这一年多以来就在南洋声名鹊起,跃然而居于众多劲爆新闻之上,成为往来贸易中夺人耳目热点,连后续之中倭海战都还要退一步地。下南洋的行商都在传说,老牌霸主葡萄牙为了宗教冲突悍然出征中国,结果在上虞被打得屁滚尿流狼狈而去,还被迫签字画押,同意了一大堆不平等条约云云。
商人的传言也未必是实话,但一两年以来葡萄牙的确是收敛了很多,真是潜身缩身从不挑事,甚至容忍了中国商船在自己殖民的海域里自由往来。以南洋弱肉强食的惯例来看,搞不好是真在中国人手上吃了一发皇恩裂地拳,至今仍喘息不得。
出于商人逢迎强者的本能,行商们必须向南洋斗兽场中新的胜利者献上敬意。所以此次富豪联袂而来,除虚无缥缈的商机之外,随身还携带着大量的珍玩异宝,希望献给当地的官吏,谋求非分的地位。
此时中外的交流尚且稀薄,南洋的豪商也并不清楚大安朝廷的秉性,所以举止甚是小心。他们将大船暂时停泊在海外,乘坐小船在港口外逡巡,只派出了口齿便给的随从下船陈请;得到官府许可之后,商人们才小心驶入港口,停泊在岸边一动不动,静候主人的召唤。
当然,豪商们的眼力极为老辣,即使是暂时停驻在被特意隔开的荒僻海岸线以外,依旧能从船中惊鸿一瞥的景象中推断出不少关键的东西。比如说船只驶入时他们远远一望,就看到了周遭接连耸立的高大烟囱,不少烟囱上还滚滚冒着浓烟;如果在往外远眺,可以望见烟囱后高耸的木杆,那上面飘扬的是——
“船帆?”站在船头眺望的意大利商人恩礼喃喃开口了。
的确是船帆。虽然这块布料显然已经被烟尘污染得近乎面目全非了,但在场的都是航海的老手,不会认不出船帆的样式。这一块三角形的帆由麻布与鞣制皮革混合缝制而成,正是葡萄牙船只的特色,如果从大小和工艺判断,那必定是葡萄牙海军中顶级旗舰的主帆;这种东西悬挂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