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妤藉口去后院散步消食,知趣回避。李致确有事交代郭迅,配合应下:「好,本王等会去找你。」
秋菊丛丛,红绸挂松,低调不失雅致,简约不缺细节,布景颇有格调。
郑妤慢步前行,至一座桥上。温昀从桥另一端走来,偶然碰见郑妤,鞋底就像粘在桥面一般,再无法迈步。
「在赏花?」他不愿称她王妃,遂有意省去称谓。
「随意看看。」郑妤信口回答。
不比上回存录室见面,郑妤这一次见到温昀,心里出奇平静,跟他对视,亦毫无波澜。
中间也就隔了几个月而已,心境却完全不一样。
温昀走近些,在她身侧站定,极目远眺:「我记得你并不喜菊,却不曾听你说过,喜欢出水芙蓉,还是傲雪寒梅?」
郑妤淡然笑道:「活于微末,误于龃龉,哪还有闲情逸致谈论花草。也许我说过,但你未曾留心。」
「疏于关怀,我之过也。我……」温昀欲提补救措施,话到嘴边忽而想起,他已失去资格,「罢了,多说无益。」
「菊花刚直,莲花高洁,梅花傲骨,这些花底色悲凉,遗世独立,我皆不喜。我这种粗鄙妇人,甘于当株菟丝花。」
「阿妤,何至于此……」温昀闻言,感慨万千。
郑妤轻哂:「温大人,并非所有人历经磨难后都能鸿图未忘初心不改,随波逐流接受世俗同化者,才是多数,我亦成为其中之一。」
温昀薄唇翕动,欲言又止,斟酌再三才道:「阿妤,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切莫自甘堕落。」
秋风萧瑟,叶落无声,纵有菊花千丛,难改秋之寂寥。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温大人,或许这便是你我缘尽最本质的原因。」她闭目抬首,汲取秋风送来的芬芳。
「何出此言?」
「你总喜欢把自认为对的理念强加给我,轻视我的怯懦,憎恶我的卑微,看不起我蓄意逢迎。」
「可高呼无畏丶自信丶宁抱香死的你,不也一样畏惧权势,卑微求欢,逢迎亲长?」她仍紧闭双眼,并未看向温昀,不含任何批评说教之意。
「温大人,人有自己的底线坚持,你可以蔑视底线低下的人,但你不能因为自己底线高,便要求旁人抬高底线吧?」
她说话语速很慢,娓娓道来,伴随着落叶沙沙声,像年迈老妪讲述自己前半生,看似字字句句在说自己,实则没一句话在说自己。
那一刻,温昀终于明白,他和郑妤彻底结束了。无爱何生恨,真正不爱一个人时,跟他对话都是心平气和的。
温昀学着她的姿态,闭眼抬头望向远天,苦涩热泪淌落咽喉,化作流沙。他开口,嗓子仿佛被沙子堵住:「那他呢?他那种翻云覆雨之人,难道从未试图掌控你?」
「会。」提起李致,她的语气立时变得不同,「他这个人,又强势又霸道,处处拘着我,连我的衣裙颜色深浅都要管。」
回想起刚进王府那段时日,三名婢女轮番盯着,要她按时吃饭按时就寝,摄入凉食不得过量,来月事期间屋里不能放冰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处处受限,一度引起她的不满。
然而两个月后,郑妤逐渐发现,自己跑两步就腰酸背痛的毛病有所缓解,失眠的问题也有所改善……算来,这半年多时间,她竟未曾染过病。
「诚然,他对我管束颇多,但在有些事上,他尊重我的想法,哪怕我要做的事荒谬绝伦,离经叛道。」
「我随口一句想去太学,他便一声不响为我筹谋,我提一句想让更多女子读书,他便着手引导陛下重视……还有,我喜欢猫,他宁可自己受伤,也要保护好送我的小猫。」甜蜜感涌上心头,郑妤睁开双眼,看向温昀道,「我多言了,温大人听听即可,不必放在心上。」
温昀把头抬得更高,几乎与天空平行。郑妤转身欲走,却被温昀捉住袖角。
他将荷包塞给她,道:「我欠你的情已无法偿还,但欠你的钱,你务必收下。」
「不必了,官场少不得打点,温大人自己留着吧。」郑妤抽出广袖,一转头便见李致站在桥下。
遥遥对视一眼,她正准备挥手,李致却假装没看见她,面无表情转向走开。
马车一前一后回到王府,郑妤听到动静匆匆下车,心道:这醋坛子,生起气来跟她同车都不愿意。
「殿下等等我!」她快步跑上台阶,情急之下忘记提裙摆,失足摔倒。
李致伸出右手堪堪将她扶稳后,看都不看一眼就走。
「哎殿下!」郑妤死死抱紧他的手臂,问,「你打算几时教我射箭?」
「温大人六艺俱佳,耐心十足,你去找他教,他定然不会推脱。」
这酸味,只怕他今日在宴席上,喝的不是酒,而是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