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王家的路上,姜培生用半吊子山东口音同婉萍说话,婉萍一听便笑个不停,姜培生连忙对她讲:“王军长就是一口浓重的山东泰安话,等会儿他开口你可千万千万不能笑,否则我这官运就到头了。”
山东话实在听着有意思得很!婉萍开始还担心万一自己没忍住笑了要怎么办,现在人站在客厅里,她却觉得姜培生和自己简直在瞎担心。别说听见人家说话笑了,现在就是王军长右手执鼓槌,左手操铜片表演一段山东的犁铧大鼓,婉萍觉得自己也笑不出来。所谓的不怒自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姜培生带着婉萍上前给长官道了“新年快乐”、“身体康健”、“恭喜发财”之类的吉祥话。见王军长和王太太脸上有了笑容,婉萍心里才终于稍稍安稳些,坐下闲聊几句家常后,王太太起身带着婉萍去了二楼。
“等会还得来人,一楼就留给他们男人吧,咱们在这边小客厅说些体己话。”王太太拉着婉萍的手说。
二楼的装修要比一楼要奢侈太多,小客厅地板上铺着顶好的羊毛毯,中间摆着一架黑色钢琴。奶白色的小牛皮沙发十分柔软,婉萍坐下时感觉自己像一下子陷了进去,她慌手撑住沙发边缘,才没显出狼狈的姿态。
沙发前的矮桌是仿欧洲造型的黑色木桌,桌面上摆了四只景德镇窑的釉里红瓷盘,里面分别装着花生、瓜子、桂圆和红枣等干货,干货之外还有橘柑垒成的“小宝塔”和装满了饼干与水果糖的零食桶。
王太太抓了把红枣与桂圆递给婉萍,笑着说:“听说你们还没有孩子?新年要早生贵子哦。”
婉萍接过红枣和桂圆忙着点头说:“托太太吉言。”
“眼下局势他们能回来不容易,这种时候一定要抓紧时间,否则把人放跑了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王太太笑盈盈地看着婉萍说:“最好啊,一次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好事成双。我十七岁嫁给依哥,算起来应该也不比你大多少,你看我们都有四个孩子了。”
“太太,生孩子很疼吧。”婉萍剥着桂圆轻声问。
“当然会疼,生老大的时候差点疼死我。”王太太见到婉萍脸色纠结,问:“你害怕生孩子啊?”
“继母生弟弟时,她在家里叫得特别惨,把我吓到了。”婉萍小声说。
“生孩子的确痛苦得很,但要是没孩子,万一姜培生再也回不来,可就只留下你一个人了。”王太太看着婉萍说:“刚出事的时候,你伤心难受肯定觉得能记得他一辈子,但实际上人总是会忘事的呀!可能过上十年二十年,那个你曾经心心念念的人会变得越来越模糊。有一天你就发现除了照片,他什么都没了,活过的印子就只剩下两三张纸。婉萍,孩子不一样,他们是活的,你能从他们身上找到你丈夫的影子,长相啊,性格啊,声音啊……”
王太太正说着话,小客厅的门被敲了两下。
“请进”王太太侧头回应,推门进来的是位长脚鹤似的女士,细长眉、瘦鼻子、尖下巴,容貌精致年轻,只是身子过于干瘪。
“王太太啊!”那女人的声音尖尖细细,婉萍觉得这猫挠人一样的嗓门很是耳熟。
“骆太太。”王太太笑着从沙发上起身,婉萍也连忙站起来向那位骆太太点头示好。
“这位太太是谁呀?”骆太太扭动着纤细的腰走进来,厚重的羊毛外套像裹在了一根旗杆上。
“我丈夫军中一位团长的妻子。”王太太说。
“噢。”骆太太挑起眉梢,用一种高傲的眼神瞥了眼婉萍,下巴轻动,说:“怎么称呼呀?”
“我丈夫姓姜,我叫陈婉萍。”婉萍自我介绍说。
“姜太太。”骆太太的每个字音都往上微微挑着。
同样尖锐的嗓门,同样傲慢的态度。婉萍一下子想起来,这位骆太太她的确见过。
1937年11月15日凌晨,从南京开往重庆的渡轮上,陈婉萍在船尾一片漆黑中遇到了两位太太,其中一位是宋太太,另一位嘲笑姜培生官职低微的便应该是这位骆太太。
从骆太太进了小客厅后,婉萍就再没机会跟王太太搭上半句。骆太太拉着王太太的手不停地说话,像一挺机关枪似的哒哒哒没个完。往后一个多小时里,王太太的小客厅里又陆续来了其他太太夫人,婉萍坐的位置越来越偏,她正担忧再来两位,自己是不是就得站着了。这时王家的女佣来到楼上,告知婉萍她先生打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