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说到大家心底去了,在羊城港的年轻人中,这是很普遍的现象。大家都不觉微微点头,大哥又道,“有那能吃苦、身子骨好的,去袋鼠地干上十年的话,积攒个千八百两银子回来,也不怕到时候房价再涨还是买不起——现如今,上下水齐全的单层小院子,地段偏一些,也就是六百两,就签个契,并不曾提前给他们一分钱,回来有积蓄就能把房子买上,凑不齐钱也不用赔钱,光这个机会那就是极好的!”
“大哥说得是!”
“别的不说,就这一条,听着叫人心动。”
桌上陆续有人应声,也都是差不多的境况:家里房子是有的,可兄弟姐妹数人住着,已是极限,想要成亲非得再另外置办房产不可,父母也帮不上忙,年轻有把子力气,不甘于平平淡淡了此一生,也不愿迁去内陆,因而便来和他们一起混着。可说实话,这么混长久也不是个办法,有这个房子一吊着,很多人就觉得,这袋鼠地或许也不是真就去不得了——关键是还能回来!
很多事情,就是少人这么一烘托,这么些人诚心诚意地附和着,别说他们自己了,就连别桌也有食客侧耳打听的。大哥也是说得兴起,便没有细看徐三儿——这徐三儿表情怔然,虽然没有说话,但却不是在听他摆活,驻着筷却是兀自沉入自己的思绪中去了:
大哥说的这些,他父亲早就仔仔细细解释过了,甚至八百两这个数,对他们家来说还有第二重含义,是大哥未曾想起的。这八百两,恰好是他为了投资,先后从家中挪用的银钱,如今也成为了他欠父母的债务,徐老爹把话也说得很明白——要么,他想办法把这八百两从大哥他们手里要出来还给父亲,那他以后做什么,父母也就不管了。
要么,就上船去袋鼠地做活罢,八百两的辛苦费,会直接给他父母,彼此钱债两清,父子之间,就算恩断义绝也是无妨,得了这笔养老钱,父亲回临城县老家去,看在遗产的份上也不怕兄姐不理会,至于母亲,无非就是多受些白眼,养老上还不至于无人搭理。
如果这也不愿,那也不愿,徐老爹便要和母亲离婚,现住的房子,一发卖了——按婚书,他母亲和徐三儿一分钱也拿不到,从此后母子俩相依为命,就在这羊城港颠沛流离好了——甚至自行车也要夺走,徐老爹倒是要看看,到了那个地步,什么大哥二哥,这些弟兄,能帮得上他什么忙不成!
第1238章黑化只在一瞬间
◎羊城港。徐三儿居然因为区区八百两就不认儿子了!◎
生养之恩、父子之亲,岂是说扔下就扔下的?就如同做子女的,放弃父母,会被千夫所指,做父母的放弃子女,似乎也是一件绝对违背常理的事情。
至少,在徐三儿心里,是如此想的,自从记事以来,他和两边的兄姐,见面次数都是不多,几乎七八岁上,母亲那边的两个兄姐,便独立出去了,此后也就是逢年过节见一面,吃吃饭。
每每回来,也都是变着法子要钱,让母亲愁眉苦脸,十分作难——她的钱,都是要留给三儿的,也只有三儿给他们养老,这几个不懂事的孩子,还老来讨要,如何能不让她沮丧呢?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徐三儿自然以为,自己这个家,固然也并非十分如意,父母的性格,都各有缺憾之处,对他并非完全包容支持,自己也有任性失控,又拉不下脸来道歉的时候——但这种稳定的联系,却不会因为一时的龃龉而有所变动。谁知道,他这样的念头,完全是自己天真的臆想——多少年的情分,居然还比不上他挪用的八百两银子!
他父亲居然真因为这么一笔银子,不认儿子——这也就算了,还连多少年的夫妻都不认了,就因为母亲帮着取了银钱,也就变了脸色,要按婚书把她逐出门去,一文钱不给,这婚书,这婚书当年便是那么签的,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还能当真么!
怎么衙门这时候反而不讲理了,这些年来,母亲也是任劳任怨,照顾起居,帮着摆摊,不说银钱对半分,如何就要把她从房子里赶出去,还一点不能反对了?
这几日来,徐三儿的失魂落魄,有一半是因为父亲的绝情,另一半则是因为对未来的烦恼——母亲被赶出家门之后,也就成了徐三儿的责任,于情于理,他不可能不管母亲,可他若没了自行车,便养活自己都是艰难,带着个老娘,该如何过活?总不能,去码头做苦工吧?就靠那一日三十多块钱的收入,找个住处都困难,不要说管两个人的饭食了!
一辆自行车,别看价格从前觉得不贵,可对没钱人来说,就犹如天堑一般,靠自己的积攒,不知道几年才能买上,而且,没了住处,饭食也要自己花钱,不是家里管了,便是做骑车的跑腿,那心情也是截然不同的,从前,一天没活就权当休息了呗,到了那时候,几天收入不好,就该愁着下个月的房租了!
倘若只是自己被逐出家门,或者还能保住自行车,徐三儿或许还死倔着不会这么轻易低头——只要爹妈在,家还在,现在再怎么生气,过几个月,死皮赖脸回去住下,他爹还能不认他么?
哪怕被逼着签下了借条,也绝不会当真。可徐老爹把话说到这一步,甚至连接下来该怎么操作,都打探得明明白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那就由不得徐三儿不怕了,一夜之间,他似乎长大了许多,当真知道什么叫做为五斗米折腰,曾以为永远不会背叛的兄弟义气,现在也不得不在羞惭中列入了考量:
要他去袋鼠地做十年的苦活,最后回来时,连这八百两都没有,他是万万不愿的,既然如此,也只能……说不得……委屈兄弟们一二了,倒不是他怀疑大哥二哥真合伙讹他的钱,但此事仔细想想,的确有很多含糊之处,或许不是不能想法子,把事情的本质扭曲一下,用告官作为威胁,把自己的钱给讨回来?
自古以来,学好一辈子,学坏只三天。这徐三儿本来是个实心人,只是因为不愿去袋鼠地做苦工,在懒惰之下,萌发了这么第一个心眼,不几日内,竟已经脱胎换骨,仿若变了个人。
之前还有些心虚,认为自己要栽派大哥、二哥诓骗钱财,这是信口胡柴、颠倒黑白,可这几日翻来覆去,把往事细想,又眼看他们今日的表现,竟倒反天罡,已经完全把自己之前的投资失败,当成了被有意做局诓骗所致,不到半个时辰,便把这两个人恨到了骨子里!
这众人喝得红头胀脸,对袋鼠地的事情,非常兴奋,他也跟着吹胡子瞪眼、咬牙切齿,这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他对袋鼠地的将来,有多憧憬呢。实则徐三儿心底反反复复,只是想道,“这两人狡狯得很,心毒!把我害到如此地步,我只是讨回钱来,不足以解恨!
要是杀人不犯法,真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把他们两个了了账,这才算是天地间有个公道!一直以来,被这样诓骗的何止我一个?他们平时大方请客,钱从哪里来?却是从我那八百两里出的!”
想到这里,更想吃回本了,因此虽然咬牙发狠,但嘴上却是丝毫也不肯停,只觉得能吃回来多少是多少。对于席间众人所说的,反而不太留意——
他这是清楚了这招工的来龙去脉,因而如此,可别人就不同了,有些人,身份和徐三儿类似,也是有些小家底,心思活动,跟着两个大哥厮混的小年轻,对于这个机会,都感到心动,因此打听得就相当仔细了。
连招工的标准,都问得清清楚楚,大哥也是打开话匣子,摆出一副为大家着想的姿态,说得十分的明白仔细:“这招工条件既然如此优厚,却也不是说和当年下南洋一样,亳无门槛,来者不拒的——”
首先,人数是有限的,因为去袋鼠地的船只,载运量是固定的,而且,因为一些航海上的缘故,也不像是从前下南洋时那样,真有需要时,小舢板都能拿来用,只有特定的船只能跑这样的远程航线,所以,去袋鼠地的一切,几乎都是要经过严格的计算和安排——袋鼠地现在的口粮,还是要从南洋运过去那。
就算南洋米贱吧,那也有重量,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口粮,因而人数定下来之后,只减不增,定了每年两千人,那就是两千个名额,你要说想开开恩变成两千三四,那也没船运你。
“如此——倒也是令人放心,为何呢?就算郑家豪富,咱们衙门也是富有四海,可八百两毕竟不是小数字,真要是来人就能去,那到时候能不能兑付出来,会不会拖欠,倒有些不好说了!”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下来,倒觉得这规定也是有理,又有人道,“那是在羊城港就大挑了么?还是各地都有人来竞争——这八百两,在羊城港都是大钱,于地方州县上,就更是一笔巨款了吧,他们自然非常情愿要去了!”
“是这般,不过,地方州县上,文化水平高的大小伙子又不多了。这一次招的人,不是去种田,而是去做工,不论是修路还是建厂,又或者建厂后,去开机器、修机器,哪怕是推车运货也好,只要是工人,那就对文化素质有要求,扫盲班毕业已经不够了,起码是要初级班毕业的文化水准。”
这一次,回答的人是二哥,“据说,这条线画出来,地方上自己也就不争取了——知道他们一城之内,符合条件的人也是不多,而且,真要有这个条件,进县里自己的厂子也是可以的,又何必远走呢?”
这倒是真的,地方上工作好找,这一点城里人也泰半知道,只是很多人不愿离开羊城港罢了。二哥这话说出来,好几人也都是一愣之下,若有所思:是啊,如果为了这八百两,都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干活了,为的也只是回来能在羊城港买一套房子。那是不是,这么看还不如去乡下地方,虽然没有八百两,但找个厂子里的活干,或者是去小三线,那里房价便宜,饮食起居虽然简陋些,但怎么也比袋鼠地要好,两三年内自然也就买了一套房子,定居下来了。
在袋鼠地受苦,回来能在羊城港继续安家,至少有了一套房子,去内陆州县,一辈子差不多就在那了,但生活上还不算是辛苦,只是简陋些。一样是离开羊城港,两条路似乎都各有道理,说不上谁对谁错,就看个人的心气罢了。只是说,有这一条路摆着,比较之下,似乎另一条路好像也没那么不可接受了。
“不过,要说这去袋鼠地,也就是一个远,辛苦倒未必的,既然要求人有文化水平,可想而知,若是修通三山走廊、昆顺走廊那般的纯苦活,也不会有的,那些地方,全靠苦力,因而人人可修。去袋鼠地既然要有点文化,可想而知,怕是要多用机器——袋鼠地那里都要修铁路了,没有机器帮忙,能行吗?倘若纯靠人力能铺好铁路,我们这里早就铺起来了!”
虽说众人的兴趣似乎有些被掰歪了,但大哥这么几句话说下来,也是由不得让人点头,又觉得和内陆比,袋鼠地也没有那样辛苦了。二哥也不失时机在一边敲边鼓,又说起袋鼠地的玄奇景象,丰盛海鲜,还有可以随便吃的袋鼠肉。
“甭管腥臊不腥臊,肉就是肉,如今可不比十年前,想吃肉对咱们百姓来说也没那么容易,去了袋鼠地,袋鼠肉三不五时能开开荤,这五脏庙不受苦,日子又有多难过呢?”
至于说海鲜,袋鼠地本来靠海,这按理也不缺的,大家一听,也是这个道理,这些人都没吃过鸵鸟肉,只是按理想来——只要是肉,能有多难吃呢?因而,被这么一说,有些贪嘴的又憧憬起袋鼠地来了,“去到内陆,深山老林,也是与世隔绝,吃口上只怕还不如袋鼠地——这袋鼠地通海运啊,现如今,只要是通海运的港口,日子能有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