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福顺几句话,便把这些青年的心灵,描摹得活灵活现,徐三儿又是羞窘又是惊讶,但也丝毫无法否认,被陈福顺料事如神的本领,惊得只能连连点头——“就昨日许多人便是这么说的来着了!”
“这便是了,以我所料,他们一定会发力让你们这群人,都通过大挑,去到满者伯夷,在满者伯夷签下用工契书之后,你们会得大概百两左右的预付银子——这也是该当的,这钱,倘若你们死在袋鼠地,就是丧葬费,若是活着,只要能干上两年活,衙门就不算是折本。”
陈福顺道,“这笔银子,便是带到袋鼠地去,其实也无处花销,很多人都会担心,寄给家里,会被挪用——家里有兄弟姐妹的,更是如此了,存在自己开设的户头里,一存就是十年呢,又怕到时候物价上涨,钱不值钱了。”
这也是很实在的担心,因为羊城港就是刚刚从长达五六年的物价上涨中,逐渐恢复元气——没再上涨了,但下跌的态势却很缓慢,有过这样的经历,大家都会担心钱越存越不值钱。
“这时候,大哥、二哥,以及他们暗中的一些帮手,就出来唱双簧了,他们中必然有一人,我猜大概是在终选前,‘染了时疫’,遗憾落选,只能回羊城港去。准备重操旧业,在交易所赚些‘贴利钱’。”
陈福顺所说的贴利钱,其实就是放贷,但不是高利贷,而是按照银行所允许的上限来给交易所的大商人挪头寸,年利率大概在十个点左右,平时徐三儿等人都嫌来钱慢的。
不过,一旦把时间拉长到十年,那就又不一样了,而且这种生意很稳当,也更让人放心一些——唯独就是一点,第一个,要人操作,自己人是不能离开的,第二个,一样也有验资的要求,门槛还很高,比在交易所做生意还更高一些,因为本金是有全部损失的风险的,一旦欠债的人没钱了,这笔钱损失掉就真的追不回来,不比交易所,至少还能交割到现货。
没有门路,想要赚这贴利钱,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到了那时候,大家这么一听,自然也觉得,我把这一百两银子里,抽出几十两来,托兄弟去做贴利钱,到十年后,利滚利回来拿了一百多两,这不是宽松多了?
甚至于,就算不赚钱,我本钱也不会就折了吧——况且,一人几十两,凑在一起不过是一千多两而已,这亲兄弟就在袋鼠地和我们一起的,不止于为了千把两银子,亲兄弟都不要了?再者,利润不叫他承诺,但一走十年,本金是要写个欠条更放心些的,有欠条在手,还怕没凭据么?”
听陈福顺绘声绘色说到这里,别说徐大发了,徐婆子都是目瞪口呆,满脸写着后怕——若不是陈福顺说破了,易地而处,只怕自己也会心动!就是徐三儿,自诩已经看破了大哥二哥的本质,可也是连连抽着凉气:若是不来徐家走这么一遭,听陈福顺分说骗子手段,他真不敢保证自己在满者伯夷会不会再中招一次!
陈福顺冷笑道,“的确,也就是千多两,苦主又多,等到事发,这案值都不会引起更士署的注意,我告诉你们,他们会怎么做——因为集资的事情,本身违法,是不好声张的,大家肯定不敢乱嚷嚷。
大家收钱写了欠条之后,拿钱走的那个人,先登官船回去了,带走了大家的辛苦钱,头几日,大家肯定牵肠挂肚,连带着对留下来的那个‘哥’也格外注意,再过几日,因无事发生,大家也就放松警惕了,去袋鼠地的人,登船前夕,留下来的‘哥’,一天夜里说要起夜,大家也不在意,只是这一次,久去不归,等大家迷迷糊糊发生不对,嚷叫起来,这才发现,他不但逃走了,而且还偷了临近几人的行囊,把他们剩下的傍身钱全给偷走了!”
“等大家嚷出来的时候,他早已乘了事前说好了的小船,从满者伯夷去满剌加了!这两个地方,不过是隔了一道海峡,而且前往南洋他处的船只非常多,他大可以从容换船,和同伙在事前说好的港口汇合——要么是吕宋,要么是占城,甚至可能是安顺,只要把服装略微一变化,难道港口的官吏还有闲心盘问辨认他么?”
“经过这么几天,他那同伙,也早就已经在南洋港口下船登岸了,只要一下船,鱼归大海,再也休想找到他们。这么千把两千两,不大不小的一笔钱,也就归他们所有啦!两个人把钱一分,不论是收手不干,还是找个新城市重操旧业,都是随意,你们能奈他们如何呢?”
徐大发听到这里,义愤填膺,大叫道,“这些人,好毒辣的心思啊!真是罪该万死!不能让他们如意了!天生怎就有这样的恶棍!三儿,也难怪你玩不过他们,你本来就笨,他们又是这样的心思灵巧,你只被坑了些钱,而不是性命,也还算是侥幸的了!”
徐三儿被他说得面色苍白,却无一语可回,噎了半天,忽然又伸出手,咬牙切齿,狠抽自己耳光,“我真笨!我真笨!世道险恶,我一点看不清!叔,姐!我知错了,帮帮我,帮帮我!”
那徐婆子也是一声嚎啕,跪在地上抱住儿子,就要给陈福顺磕头。陈福顺心中深厌这对无知母子,将身一让,示意徐大发止住二人,把徐三儿扶起来,因道,“无需如此,钱要全拿回来是不能的了,但倘若把他们捉拿起来,你首告有功,发个十几两银子的赏钱,为你介绍一个踏实的活计,倒是或许能有的。到时候,见你痛改前非,老实度日了,再叫我舅父为你说说情,老人家心软,也就不再追究了——只要孩子能改好,这钱没了也就没了吧。”
这不疼不痒的片汤话,落在绝望的人耳中就非常贴心了,徐婆子和徐三儿对陈福顺感激涕零,言听计从,陈福顺让徐三儿依旧装作被大哥、二哥迷了心窍的样子,回家等她通知,到时候,配合一些小事就行了。徐三儿虽然听不明白,但也不敢再问,又死活磕了几个头,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么折腾下来,也是小一个时辰,他们走后不久,葛爱娣母女也先后归家,不见徐大发人影,还在诧异。陈福顺道,“今天有客人来访,舅父耽误了做饭,这不是赶紧去街上打几个小炒回来。”
葛谢恩道,“那就煮个快速面,开个罐头呗,就这么讲究了!”
“你在家就别吃罐头了,那有什么好的,出门在外难道还没吃够?”
葛爱娣却很支持也很满意丈夫的殷勤,嘀咕了一句,“再机灵点,看到水果买几个回来就好了——今儿什么客人,不时不候的饭点登门,还不留下吃饭?”
陈福顺笑道,“这不是给表妹解决燃眉之急来的么?”
说着,就把徐三儿中计的原委,简述出来,“此事我本来是不愿管的,但想着,这羊城港也有许久没有整肃治安了——如今袋鼠地缺人,尤其缺一批重力工,干那些苦活和险活——”
说到这里,葛谢恩如何不明其意,一盏茶要送到嘴边,也停了下来,不由失笑道,“我这正瞌睡呢,表姐给我送枕头来了!”
“这些骗子,也太可恶了,这样的人就是苦役死了,我还放鞭炮呢。”陈福顺也是拊掌道,“如此渣滓,扬弃出来,让他们到袋鼠地去做该做的事,岂不是物尽其用么?”
“就算三儿那些人贪财无智,也不是他们屡屡行骗的理由。”葛谢恩早非当年的热血少女了,多年救灾下来,不知见过多少不忍事,对于这样的人间渣滓,更是心硬无比,说到苦役至死,她冷漠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动容,只是又吹了吹茶面,“只是,倘若如此的话,我们的挑人计划就要略做改变了——到满者伯夷再收网,太麻烦了些,耗时已久,不是每个团伙都会如此大费周章。”
“若让一切都在羊城港发生的话,收网时鱼获会更丰富不说,或许,还能顺藤摸瓜,查一查交易所的内鬼,再多送一批人,到各地去丰富当地的数学教育和会计资源……”
第1240章艇仔粥联署
◎羊城港。众人拍手称快,犹嫌不足◎
“哎,听说了没有!钱街那边又在抓人了!”
“真的?多少人啊——是和前两年一般的势头?”
从码头一路延伸到中枢区,这条中轴线都是宽敞的水泥马路,可以过蒸汽拖拉机的那种,也是昔年六姐阅兵的所在。而从这条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往城区两侧,辐射开的道路小巷,如今也悉数都铺了水泥,以从前城中四通八达的水道河涌,作为天然的分界。
这些河槽上方,时而见到小桥飞渡,又有小船来往期间,撑着竹竿悠悠前行,各司其职:运货的、捕鱼的、运人的,各有各的地盘。还有河涌两岸,那鹅卵石浇起的堤岸,也是羊城港富庶的证明——这种鹅卵石的清水漫道,造价昂贵,从前都是富人家中庭院所用,就是富裕街巷,也就是给堤岸浇些碎砖瓦、瓷片什么的,荒僻些的地段,就是长满青草的土岸了。
用鹅卵石浇上水泥之后,堤岸便可以落脚了,除开有些区域,岸边种了柳树,又有栏杆拦着,明确是给人赏景用的之外。这些可以近人的岸边两侧,从早到晚都是热闹:白日里,没上学的孩子,都喜欢到岸边来钓螃蜞,这东西到手,怎么做都好吃,只是个头很小,而且钓起来需要耐心,除了孩子之外,很少有人会专门琢磨这个。
除此之外,还有些勤俭的家里,不舍得把衣服送去洗衣厂,到这里来淘洗衣物、洗菜、挑水的,这些事情,衙门也不太管,只有一样绝对禁止,那就是在河水里涤荡马桶。
洗马桶要去茅厕边上专门的污水渠,这样才不至于污染了河系,这条规矩,经过十多年的普及,已经相当深入人心了,就是居民们自己,现在也完全无法接受上游洗菜,下游洗马桶的事情,偶然有一些老人糊涂,也会被人喝止,如此一来,渐渐的这种现象也就绝迹了。
再加上城里也用很便宜的价格,雇佣了一些年老的力工来清浚河道,捞走垃圾、水草,定期清淤卖给堆肥厂——这里的收入,清道夫是可以分一点的,因此,他们也相当的尽心。
这么两面用劲下来,在城区内的各个水系,尽管来源不同,但个个清澈如许,绝不会和其余城市——尤其是姑苏的内河十里山塘一样,藏污纳垢、臭气熏天,叫人心烦。
羊城港的市容,也是居民非常自傲的一点,大家都说这是托了六姐的福——六姐喜卫生、好洁,故而城里也都是下了心思的,老百姓不也跟着沾光么?很多人读到《买活周报》上选刊的,赞扬姑苏治理十里山塘成果的文章,都还不屑地冷笑一声,“都污坏成那样了,也好意思拿补救来吹嘘,我们羊城港,可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样的问题!”